江南无闲时(铸铜)潘锡柔
上海临港新片区滴水湖中国名家主题雕塑公园
1.
竹子,简直是乡下的小兽,不断地在地下打洞。准确说,竹鞭在不停地穿梭。往墙边来了,一团团的想法被泥土发酵,黄中发白的根须,有点突飞猛进。它们欺软怕硬,外边的水泥路去不成,就往潮乎乎的蚕豆地里来了。我正好在这里,就接上了。早晨的阳光,晃动在面前有点小小的刺眼,而身后的竹影把我推到了前面。
蚕豆下市了,我得挖地。开始很猛,一锄子下去,一大块泥土翻过来,粗壮的细小的蚯蚓翻过来,小石子、泥土的腥气还有深黑的颜色,翻过来,竹鞭也翻出了,竹鞭制造的孔洞露出来。想不到竹子,还能翻墙,不是从墙头而是从墙脚过来了。不是简单的一根,是一个团伙过来了。来了以后,隔点儿的关节上更多的根须炸开来,似乎声音过滤了,只有画面留在眼前。得把它们斩断,挖掉。我手忙脚乱了。后来,腰有点吃不消。不过,一粒粒的黑玉米,我得让它们像个懒觉,翻开的泥土再翻过去,把它们盖住。不多久,叶子被吹得呼呼响。那是黑玉米的鼾声,在地里蔓延了。将蚕豆地变成玉米地,应该是个改天换地的活计。蚕豆秆子,在发黑。这么想的时候,其实是腰更加吃不消了,我停住了,双手放在锄柄上,不想挖的念头就像阳光一样越来越强烈。我在发呆,我甚至让锄柄顶住下巴。目光落到了地边,我看到蚕豆秆在继续发黑。一只白蝴蝶停在上面。
不是挖地,我一点不晓得竹子在地下如此活跃。有的洞挺大的,黑漆漆的像深藏的夜晚被扒拉出来。那里的泥土不知弄到哪里去了。这扩大也坚固了我的小兽打洞的说法。
2.
竹子是雷竹,叶子绿绿的,长而尖。竹子的出现,其实是我对屯溪一中生活的移栽。一朵云飘走了,依然牵动了底下的老眼光。一处景物定格了,留下老照片。
屯溪一中六栋106室,是七家组成的一长排宿舍里的一个单元,一楼一底的格局,厨房就是卧室的影子,被留在一条过道的对面。屋前有个院子,一排水杉一天比一天粗壮,上面的鸟窝填补了云空里的猜测,我家的花猫咪咪常常对着枝桠想入非非。我知道,这家伙鬼精鬼精的,它想逮只鸟,来换换自己的口味。各家门前一小块泥土,种点葱蒜。一道砖墙的漏窗里,可以看到前面还有一个大院,安置着学校的木堆、杂物和草叶。那里虫声浓密,到了晚上几乎淹没了灯火。宿舍里边三角地带有一丛竹子,始终是醒的。屯溪一中的夜里都是风,风在不断地推动着竹子。就像灯火和铃声,不停地提醒着那些看书的人。我和儿子被提醒过。生活是需要提醒的,就像挖地,总有些不想往下去的念头或惰性在木柄上停下来。
竹子里都是黑影,先是从地下升起,然后从墙头洒下。一根根的竹子,将过程集中起来,也将结果集中起来。竹竿细细的柔柔的,就像校园里常见的一些声音。三角地被视为一个角度。关于冬天和夏天,不再不一样。阳光和雨雪都是一片片的。色彩都是绿的。区分了生机和乐观,就是学习了差别。各个房间的动静,都被沙沙地传递了、揉细了。就连我上楼的样子也在竹身留下了。人字架下的天花板,是一层薄薄的石灰浆。有时天花板上轰隆隆响,像在跑马。老鼠在互相追赶。咪咪望着天花板。我故意怪模怪样地看着咪咪。门前的圆石础有上吨重,鞋子和石础一起在门前留下,太阳在几亿里之外的天空,给它们描下简单的影像。有霜的天气里,大家捧出饭碗,吃和说,一点不误。辣椒酱的颜色和太阳是一样的,成了各个碗里的标配。真的是好吃又好看。屯溪一中六栋老住户,即使是孩子也是征服辣的高手,比如小红和圆圆。有细细的汗渍,从额头冒出。没有谁注意,处于边缘化的竹丛里,又长又尖的叶片开始挂露水了。
有人乔迁了,会来挖两棵竹子。用红带子扎住,竹子靠在新门口,和楼上阳台连在一块。我们要走了,也挖了两棵竹子,带到新家。屯溪一中的早晨和夜晚都是可见的,熟悉的气息和枝叶,没有断裂。葱茏的片段,甚至让地面的绿色站起来。转动的声音简单又深邃。多少年前了,我能听着。
3.
前面的院子里,也有一丛竹子,是乌竹,老地方原有的。春天的泥土里,竹根简直要把落到泥土里的闪电给一节节地捡回来。
乔木灵在一个黄昏,让我认识了一个乌竹书架。那时,我并不知道,竹子有雷竹、乌竹、水竹、箭竹、文竹、斑竹、毛竹等种类。书架的四个脚点,恰好是竹节。也就是说,那地方是牢靠的,一个性格的核心段落握成个小锤。说力量,不用弯弯绕了,对准的骨节里还有一块隔层。湿气和邪念,进不去的。有意思的是竹子的顶部是弯过来的。也就是一根竹子既是东部的定海神针,也是西面的昆仑山脉。弯得有气魄,一大截竹子到了这里,大段虚气没了,务虚务实的调子,只剩一个扁扁的弧面。我用手去摸,除了光滑就是硬朗。除了冰凉应该还有火烫。火烫早过去,不过的确是个段落。上面有些漆黑的痕迹是后来的,却和原有的底气弄到一块。真的一点都看不出。这事得把握火候,过头了会坏,不到位,弯度是不给面子的。头上、脚下的道理找到了,中间的隔层就顺汤顺水了。没有钉子和绑架,全凭节点、柔韧、直率。等于手艺通透了竹子的性质,一个虫斑也没给浪费。整个看来,全部活脱脱地按着人的意思,从竹林里长出的。
乔木灵说,这个安庆人做的竹书架要预定。我相信,这时候的手艺是值钱的。
书架在乔木灵的房间陡立了,平平的地方有了起伏。后来,父亲给我的《辞源》《辞海》,也放到了书架上。竹书架多层次又沉稳的样子,在走遍一条街也整不出十本书的瓦垄,实在是个新鲜的事物。
墙上挂了把京胡,供销社的谢主任把它取下来,哇里哇啦地操弄了好一会儿。我听不出好坏,更不知他拉个啥。京胡是乌竹做的,小小的,短短的,可是藏着很细很尖的声音。老谢这么一鼓捣,全被赶出来了。大家晓得了,这东西很吵人的。老谢又来了几回。我有点讨厌这个满脸漆黑的胖子。他总是东瞧西望的,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漏掉。有一回,他对我说,京胡他带回去拉拉,过几天就还!我望着他,不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谢主任把弓一收,带走了京胡。父亲发现京胡不在了,问我。后来京胡再也没挂到我家的墙上。那时候我不喜欢说话,就是家里的一根木头。后来,我读书了。再后来,谢主任吵闹了半条街,用的还是我家那把乌竹京胡。
4.
什么时候竹子进入我的睡眠?
我不喜欢空调间,陈旧的气息淹没所有的呼吸,不如地下室里清凉的空气来得痛快。地下室有蚊子,要挂帐子,很久以前的生活回来了。
木板床绑定四根竹子,再用两根乌竹穿起帐子。一个躲避夏天和蚊子的设施出现了。四竖两横,像在书写一个繁体汉字,不必再多了,也不能再少了。传统严谨实用。尼龙帐是蓝的,也可能是绿的。
这么说的时候,叶片已经撤除了长而尖的界线,还有一些似是而非的颜色。我深入了一个竹林时代。开始的睡眠是小小的,刚刚发出的鼾声,惊醒了睡眠。翻开眼皮,我再次看到地下室的墙壁,是我用石灰刷过的,多年前的劳动只是为了节省开支,劳动的色彩我不太在乎,白点灰点,都不要紧。院子里的藤蔓多起来了,它们顺着竹架到了空中,像马一样跃过了一些影子。黄瓜、四季豆、丝瓜,在攀登里留下长长短短的感叹。醒了那么一小会儿,我就发现了这些现象。
我压根儿没想到会在地下室里竖起竹竿,地下室的温度比外面低四五摄氏度,一进来,凉幽幽的地气,把浓重的暑热朝外一把推开。进入鼾声不像空调间要不短的过渡,身子往床上一倒,睡眠不用多说,就是一步到位了。鼾声也不影响一只蟋蟀作为背景音乐。失去重量的东西多起来,六根竹子,在忽轻忽重里,支棱着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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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9/10
作者:阮文生
编辑: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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