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物候,很容易让人想到芦苇,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不仅道尽了深秋的气象,也是古往今来咏芦苇诗的祖宗。芦苇没有袅娜的身姿和妍丽的容颜,只是江边湖畔平凡的存在。所以,当“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的时候,对它青睐的人实在寥寥。不过,一叶虽小,或可障目,一苇虽轻,有时也能载无量之重。西天达摩祖师来中国传法,时届南朝萧梁。梁武帝好佛,史上有名,曾三次不顾九五之尊,舍身出家,最后由群臣出巨资“赎回”。也许声名在外,达摩祖师来东土第一站,就径直来到建康(今南京)面晤梁武帝萧衍。结果语不相契,见面后不欢而散。看来这个梁武帝好佛是浪得虚名,佛学器识难副所望,于是达摩祖师将传法的宏愿转向中国北方。他来到滔滔长江边,施法力,折一叶芦苇当舟,凌波穿浪,登陆北岸,后来在嵩山面壁九年,等来了二祖慧可,开启了中国本土的佛教——禅宗。这个“一苇渡江”的传说典故,流传千年,影响甚广。今日南京的六合区长江边还有长芦古刹,里面设一苇堂以纪其事。
但是,这个大家熟知的“一苇渡江”的故事,却向来不载典籍,不仅梁释慧皎《高僧传》、唐释道宣《续高僧传》、宋释赞宁的《宋高僧传》(以上三种合称三朝《高僧传》)没有记载,而且南宋的禅宗典籍《五灯会元》也没有收录,甚至在近人丁福保的《佛学大辞典》中也不见踪影。唐代诗人杜牧曾写过南朝佛寺之盛,其中“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两句颇见当年仿佛,不过他也没有提及这个故事。据我所知,“一苇渡江”的典故,最早见于文人笔下的,是北宋黄庭坚的《渔家傲》词,原序云:“江宁江口阻风,戏效宝宁勇禅师作古渔家傲。”词曰:
万水千山来此土,本提心印传梁武。对朕者谁浑不顾。成死语,江头暗折长芦渡。 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叶亲分付。只履提归葱岭去。君知否,分明忘却来时路。
说的就是达摩祖师来华传教的事迹。南宋范成大在他的笔记《吴船录》里也提到过“达摩过江”的遗址。可见那时候“一苇渡江”之说虽不载典籍,但已经在民间流传了。后来明阮大铖传奇《牟尼合》第二十六出《芦渡》,《红楼梦》第八十五回中上演折子戏《达摩渡江》,敷演的都是相同故事。
达摩渡江图(明·孙克弘)
既然有关佛教典籍都不见载,则“一苇渡江”的神话,大概率出于民间的传说想象,那它的灵感出自哪里呢?答案其实早为人所知,这就是《诗·卫风·河广》:“谁谓河广,一苇杭(航)之。”不过,这里的一苇,不是一叶或一根,唐代经师孔颖达解释道:“言一苇者,谓一束也。可以浮之水上而渡,若浮筏然,非一根苇也。”当然,这里不必胶柱鼓瑟,刻意索解。中国民俗文化向来有重塑、改造外来神佛形象的传统。就如西方观音大士原来是男身,到东土后变成女身宝相,佛教四大护法天王汉化而成如今寺庙中的四大金刚,西天弥勒变成唐代布袋和尚肥头大耳的形象等等。而这些佛教宝相的汉化改变,又无不寄寓世俗大众的理想心愿,观音的慈悲博爱,弥勒的豁达乐观,四大金刚寓意风调雨顺,难道不是老百姓平时的所思所想?因此,达摩祖师足下的这一叶神奇芦苇,也应该是出于后人有意识的生花之笔吧。
问题是按照当时人的识见,以达摩祖师的大法力,即便是天堑长江,如需渡越,哪里需要舟船帆桨,不过腾云驾雾,瞬间可达彼岸也。如何却要折一叶芦苇作为浮渡之具,以此劈波踏浪,飘然北上。这应该不是祖师法力不够,而是别有寓意。首先是祖师折苇渡江,亲蹈人间风波,践行了“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的真谛;其次是赞颂祖师所凭藉者微,所承载者大,不畏险阻、勇猛精进、坚忍不拔的开拓担当精神;再次是告诉世俗众人:只要有初心恒心决心,一苇也可渡过大江,如果没有勇猛精进的意志,即有艨艟巨舰也难到光明彼岸。所以,“一苇轻航,挟江而来”这个经过汉化的达摩祖师形象,对于世俗百姓的开悟激励意义,已经不局限于布道传教了,这也难怪“一苇渡江”的故事,一直是中国文学戏曲美术作品中老百姓喜闻乐见的题材。
赤壁图(局部,金·武元直)
无独有偶,距今九百多年前,还有一位文坛泰斗,也在长江之上天水之间“一苇横江”,这就是北宋大文豪苏东坡,他当时因为“乌台诗案”,被贬到长江边的湖北黄州做团练副使,因为心中郁闷寡欢与朋友们来到长江中泛舟遣怀。只不过苏轼没有折芦化舟的法力,而是将小船比作一叶芦苇。在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的夜晚,“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前赤壁赋》)当是时,月下风清,江天一色,孤舟如苇,凭虚凌空,苏轼与同侪唯意所向,乘兴而往,在万顷水波中享受自由时光,颇有任情放诞的魏晋遗风。也许是在烟波浩淼的水中,易产生遗世而独立的感觉,更体会自己如一叶芦苇般渺小。于是有人感叹人生如“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以至“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最后明白“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而生悲。
对于生命短暂,魏晋人曾经有最深切的体会,在平均年龄只有四十岁左右的时代,从游仙与高蹈,服食与辟谷,无不企图逃避生死的轮回,一直到唐代李白的一曲悲歌:“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拟古》)唱尽人在生死面前的无奈和哀伤。但是,同样是面对沉重无解的人生难题,苏东坡的回答却如江上清风:“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一切的存在都有瞬间和永恒的两重性。就如眼前的水月一样。就其迁流不息和盈亏消长而言,一切都是刹那生灭;而就其生生不已永不消失的源流看,这些又都是永驻长在的。这其中的思想并不是苏东坡的发明,因为很容易在佛教与道家的学说中找到源头。我们不必去探究这些达观的思想来自道家还是佛教,这是后来研究者加给东坡的标签,其实在此刻,苏东坡对清风明月江水胜景,只是审美的体验和任情地享受。
根据苏东坡的自白,他向来是倦于人事而向往江海的,比如他的《游武昌寒溪西山寺》诗:“今朝横江来,一苇寄衰朽。”《临江仙》词也说“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所以这次在黄冈赤壁长江中“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乃至凭虚御风如登仙界的感觉,对东坡来说,确是从没有过的体验,快何如之!不仅羁旅愁思一扫而空,官场失意也何足道哉。当审美的体验达到一定浓度,情感的翅膀升华到一定高度,人便能与天地精神独往来。苏轼于此找到了打开心结的思想钥匙:个体生命和宇宙同在,生死是生命存在的不同形式。对于生命本体的二元思考,使他实现了心灵的永恒与自由。
有人说芦苇是世界上生命力最强的植物之一,除了南极洲,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所以人们对它的因物兴感并不仅仅局限于中华的上下五千年。法国科学家、思想家帕斯卡尔(1623—1662),一生只活了39年,从十八岁起,他便和疾病相伴,二十四岁时甚至因中风而瘫痪。其身体虽属蒲柳之质,但却有一个善于思辨的大脑。不仅在数学、物理上早慧多才,度越前人,而且在哲学思想上于同侪也称翘楚。后人将其与人之论辩语,编成《思想录》。其中最著名的一段话是:“人只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用不着整个宇宙都拿起武器才能毁灭他;一口气、一滴水就足以致他死命了。然而,纵使宇宙毁灭了他,人却依然要比致他于死命的东西更高贵得多,因为他知道自己要死亡,以及宇宙对他所具有的优势,而宇宙对此却是一无所知。因而,我们的全部尊严就在于思想。”(何兆武译)帕氏一生羸弱多病又敏感抑郁,乃与自然界平凡渺小的苇草最灵犀相通。他为自己生命的短暂而哀伤,但是又觉得“认识(自己)可悲乃是可悲的;然而认识我们之所以为可悲,却是伟大的”(同上)。因为“宇宙通过空间囊括了我,吞没了我,使我犹如一个原子,但通过思想,我囊括了整个宇宙”(同上)。在追求生命长度已不可得的情况下,唯有思想才能浓缩人生的精华而昭示后人。相较而言,帕氏的一苇之喻,少了东坡的一苇之思的达观和超脱,但却增添了确立人生尊严和激励人的思想的价值。所以法国的维克多·吉罗说过:“如果整个法国文学让我选择一本书留下,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思想录》,他是一个崇高的纯粹的法国天才的标本。”
《思想录》的中文译者何兆武先生(1921—2021)将其历史随笔集取名《苇草集》,扉页上就是帕斯卡尔关于“人是能思想的苇草”这段话。先生生平最爱康德、卢梭、帕斯卡尔以及他们的著作。先生的弟子、历史学者彭刚说,何先生之所以翻译这些作品,“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这些著作是西方近代文化中最具分量的作品,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这些著作和他的思想相契合,他想借这些作品来表达自己的看法。”(新京报书评周刊2021年5月30日《人是一根会思想的苇草——彭刚忆何兆武》)秉持“纲纪天人,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古训,《苇草集》用随笔的形式,以柳叶刀般的犀利,剖析中外史学万象,让人们明白思想的价值和魅力。在社会变革与动荡中,一个知识分子面对汹涌而来的政治浪潮,也许就像芦苇一样脆弱,尽管他对于当时国家和百姓的命运几乎无能为力,但他可以通过史论和史实为后人提供殷鉴。在他不久前远去的身影后面,留下的是一个有担当的正直知识分子的荣耀和尊严。
把自己比作思想的芦苇的,还有日本作家太宰治(1909—1948),这个写过鲁迅传记《惜别》,参加过左翼革命活动的新进作家,在日本战后陷入人生的危机。他曾将自己的思想生活点滴,断断续续写成随感,编成散文集《思考的芦苇》。他在小说《人间失格》中借用日本诗人寺内寿太郎的话“生而为人,我很抱歉”,作为其一生的自我告白,在度过了一段离经叛道、艰难求索的青春岁月后,终究以殉情而谢天下。他以死为生的理念不会有多少人响应,他的乖戾行为也不会有多少人去效法,他短暂的人生之路也不会有多少人去重蹈他的覆辙,但是书中对人生苦闷的细致入微的思考和淋漓尽致的表述,也赢得人们的深深共鸣。一句“不要绝望,在此告辞”,也算是悲欣交集的诀别之辞。尽管他是一株过早消殒的苇草,但是其思想之光还是长留人间。
古代儒家讲君子比德,首选是梅兰竹菊,所谓“寒梅傲雪”“与兰同芳”“疏竹有节”“人淡如菊”等等。在常人眼中,鲜花伴随俊男靓女,松柏依傍高士清流,而平凡渺小其貌不扬的芦苇最落寞无闻。但是寻常芦苇丛里,也有英雄横空出世。作家孙犁笔下的芦苇就是如此:白洋淀的“水养活了苇草,人们依靠苇生活,这里到处都是苇,人和苇结合的是那么紧,人好像寄生在苇里的鸟,整天不停地在苇里穿来穿去。”(《采蒲台的苇》)“每一片苇塘,都有英雄的传说。敌人的炮火,曾经摧残它们,它们无数次被烧光,人民的血液保持了它们的清白。”敌人捉住了一个四十多岁不肯出卖乡亲的人,最后杀死他,“他倒在冰上,血冻结了,血是坚定的,死是刚强!”它们算不上是思想的芦苇,却是不屈的芦苇,里面有白洋淀抗日民众的精气神,所以“最好的苇,出在采蒲台”。谁又能说,这样的芦苇,不如松柏呢!
“秋城霜满芦花白,夜馆月寒莎草黄”(宋陈允平《姑苏馆》)。每年的白露过后,江边湖畔最多的是芦花,苍茫一片,连绵起伏,它不像漫天柳絮,伴随蜂蝶翻飞,而如老人头上的华发,在告别逝去的韶光。“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时间流淌,使我浮想有关芦苇的古今中外的故事,小小芦苇里面有人生的大文章。我们不能挽留逝去的岁月,但可以用思考来消化生活与自然给予我们的启迪,所以帕斯卡尔告诫人们:“生命单薄如此,何不让思想茂盛。”
2021.9.10
作者:祝振玉
编辑:吴东昆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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