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索尔的寓所露台(钢笔水彩,黑塞作于1930年)
在刚刚离去的夏天里,我读了不少黑塞的诗歌。黑塞活了85岁,写有一千四百多首诗,有很大一部分是时令诗、园圃诗,可称之为自然之诗。沿着它们的音迹,我试图学习黑塞观察和聆听自然的方式,体会他的自然观和生命观,尤其是他对待变迁和动荡的态度。如果说,读黑塞的小说如同穿过他的人生镜厅,有很多挣扎、怀疑和危机时刻;那么读黑塞的诗,就像步入一个过滤了苦难的,更为接近东方美学和诗学观念的澄明世界。
每一朵鲜花都愿结出果实,
每一个清晨都将走入黄昏。
这尘世,没有什么是永恒,
除了变化,除了流浪。
即使最美的夏季
也终将感知秋意萧瑟。
停留吧,叶子,屏息静气,
当风将你劫掠,
请继续做你的游戏,不必抵抗,让一切安然发生。
由着那折断你的风,
带你回家园。
(黑塞 《枯叶》,黄雪媛 译)
闲时我喜欢翻看诗人各个时期的照片,观察曾经的任性逃学少年如何一步步变成灰发智者。我发现上了年纪的黑塞,脸部线条愈发清癯,越来越像中国人,或者说,越来越接近古典中国的“得道者”:神态中透着一股悲慈和淡然。想来,黑塞亲近的老庄,由里至外都对他产生了影响。顺应变化,求得自在和圆融——也是他这首《枯叶》短诗传递的讯息。而他曾是多么迷恋夏天啊,也许因为他恰恰是“七月出生的孩子”:
我们,七月里出生的孩子,
喜爱白茉莉花的清香,
我们沿着繁茂的花园游逛,
静静地耽于沉重的梦里。
(《七月的孩子》,钱春绮 译)
黑塞是夏天的浪子,他喜欢把夏天形容为梦,一场璀璨的极乐夏梦,恨不得长梦不醒。夏天结束,就意味着梦境的消逝和幻化。黑塞身上浪漫主义的倾向,使得他总是有意识地借助艺术实践和生活方式,把自己置身于“童话”和“梦境”,用来隔离外部世界的杂音。
蜥蜴憩息在晒暖的石上,
葡萄藏身于叶荫。
世界中了魔咒,睡梦正酣
提醒着你勿将它唤醒。
(引自 《晚夏》,黄雪媛译)
类似《七月的孩子》和《晚夏》这样的小诗很适合镶上淡金的薄边,挂在床头案前,当作一幅夏天的画来体会。事实上黑塞也是一位水彩画家,可说是德语诗人里“诗画一家”的典范。黑塞在童年时梦想做“魔术师”, 他的词语魔术是七彩的,而不是马拉美、瓦莱里等诸位现代派诗人所倡导的“词语魔术家”的玄秘晦暗。从诗艺诗风上来说,20世纪的黑塞依然追随18世纪19世纪艾兴多夫、荷尔德林、歌德的脚步,他甚至追寻遥远东方李太白依稀的身影,轻吟着漫游之乐,故乡之恋和季节之思。黑塞从未加入新诗实验的队伍,换句话说,黑塞和20世纪探寻最远和最危险边界的文学追求格格不入。尽管我着迷于波德莱尔已降的现代派诗人制造的刺激和挑衅,在那些陌生的意象、晦涩的隐喻里跌跌撞撞前行,试图获取破解词语密码的快感。而当我转向黑塞的诗歌,却感到一种“回家”的安定。在黑塞的诗歌里,几乎找不到那种消解了常规秩序、能引起“惊异陌生感”的德语诗句,而“惊异”是现代派诗歌行走于世的姿态。
在黑塞那里,玫瑰仍然是那朵玫瑰,蝴蝶和蜜蜂各司其职,春暖花开,夏去秋来——总之,词语忠实于它被发明时的原初模样,宇宙万物依然有序——物的空间距离没有被消解,时间和季节敲打着古老的声音,生命从幼年缓缓走向老年。
又一个夏天离去,
玉陨香消,晚来雨疾。
雨水潺潺,湿漉漉的
林子里,苦香浓郁。
……
狭暗中苦香浓郁
这世界,辞别了光。
让我们作好准备,那晚来的暴雨
将生命的夏梦终了。
(引自《秋日气息》,黄雪媛 译)
夏逝的惆怅在诗人的内心积蕴着“苦香”。在这首诗里,明亮的光与幽暗的林,温柔的梦与终结它的疾风暴雨形成强烈对比。夏天离去虽然伤感,却只管“作好准备”,顺其自然。这温柔也来自于谣曲般优美的“韵”。黑塞最常使用交叉韵式,诗歌结构上常常回环呼应,如同奏鸣曲和乡村谣曲的合体,牧笛的单纯冲和了小提琴的孤独伤感。若借用德国浪漫主义作家蒂克在《斯特恩巴尔德》(刘半久译)中描述生活与诗歌关系的语句,用来形容读黑塞诗歌的感受,也是贴切不过的: “我们仿佛陷入了一个美妙音响的魔圈,一个美化的存在像朦胧的月光照进了我们的现实生活。”
对于黑塞的浪漫诗心而言,夏天是“爱情季”,那么夏天离开,也意味着从爱情幻梦中清醒,走向更为“严肃”的生活。
而我们的爱情也似花环
盛开在似火的夏日庆典。
而今,最后一支舞曲已尽,
大雨倾盆,客人们四处逃散。
繁花已逝,热情退却,
不必等待愧疚袭来,
让我们在这个严肃的夜晚
与我们的爱情作别。
(引自《夏尽》,黄雪媛 译)
黑塞还喜欢用夏天比喻艺术家的创作鼎盛期,在这个季节,艺术家任凭其才华恣意燃烧,无所忧忌。他写过一个中篇《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艺术家克林索尔迷恋李太白,还称呼他朋友为“杜甫”。克林索尔有意无意地效仿李白,称李白是预知一切的“聪明老兄”,他甚至渴望以李白的方式死去——醉后落舟,美妙绝伦。于是,他像一根两头燃烧的蜡烛,纵情痛饮,挥霍才华,耗竭了原本具有“十条命”能量的生命之血,随着夏天结束,便辞别了人间。小说中还有个情景,一位叫“赫尔曼”(和黑塞同名)的诗人朋友在夏夜对克林索尔吟诵起李白的《对酒》和《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黑塞在瑞士隐居
那么,黑塞是一个任纵的逃避者吗?一个在故乡沉沦、家庭破碎之后,仍然固守着内在秩序,或者说只凝神于自己心灵的一呼一吸,而对外面世界的洪涛巨浪充耳不闻的隐身修士?就政治命运而言,黑塞比起同时代人比如托马斯·曼、布莱希特等作家的被迫流亡,或者滞留在德国的诗人贝恩等,可说是幸运的。他在1912年35岁时离开了德国,举家迁往瑞士,从此远离了欧洲政治的漩涡;又于1923年入瑞士籍,客观上疏离了与母国的关系。当他的故土遭法西斯肆虐,直至烽火连天,殃及整个欧洲,黑塞则隐居于瑞士乡间,拥有一小方“心远地自偏”的清净,这在那个不幸的时代里,已是一种大幸。他种花、画画、写诗,观察动植物,潜心研习着大自然的“语言学”,以此抵抗外部世界的疯狂堕落。1951年,面对外界对他在战争期间“不问世事”的质疑,黑塞是这样为自己辩护的:
在我的人生道路上,我从未逃避过时代的问题,也从未像我的批评者认为的那样,只知躲在象牙塔里逍遥,但是,对我而言,最首要最棘手的问题的确从不是国家的,社会的或者教会的,而是关于个体的问题,是那些个性独特,未被规范的人所遭遇的问题。
事实上,如果我们多留心一些,就会发现黑塞的诗歌也不尽是浪漫吟咏,也有现实的笔触,只不过,他不像比他年轻一代的布莱希特那样亮出简单而锐利的词语,直击昏暗时代;也不像另一位同时代德国诗人贝恩那样,手术刀般解剖出现实和人性的病态和颓败。他的笔尖总是轻轻拂过不幸和丑陋,飞向美的事物,在其中周旋盘桓。在黑塞看来:“每一种真实的文艺都是肯定的,由爱而产生,从基础到来源均为对于生活的感恩,是对上帝和他的创造物的赞美。”(引自《论让·保尔》)。他也曾说要把生逢乱世的“不幸”转视为一种淬炼意志、修习自我的“幸”。因此,黑塞的诗歌在凝视阴暗渊薮片刻后就会忽然转调,变得明亮。让我们来看看他的一首《浇花》的短诗,它也是在夏末秋初之际写下的:
在夏天衰逝之前,
请让我们再次照顾园圃。
为花木浇水,它们皆已疲惫,
即将凋谢,也许就在明天。
而于世界再度
疯狂,被枪炮声淹没之前,
且让我们为一些美好的事物
高兴,为之欣然歌唱。
(陈明哲 译)
我读黑塞的诗歌,仿佛总看见一个仁慈的精灵在穿梭,它减少了诗中伤春悲秋的凄惶。精灵来自何处?也许来自于天地和人世的“信”。这也是我最为激赏黑塞的一点,他能在一个混乱残酷的时世里,在连续遭遇个人生活的暗流恶涛之后,仍然保持清明柔韧的生命状态。黑塞的视角,是一种在痛苦的“沙砾堆”里发现一朵小花的视角。他曾经在给友人的信中说:“爱世界,爱生活,即便有时怀着痛苦,也要学着去爱。心怀感激地迎接每一缕阳光,即便身处艰难,也不要忘记微笑。”
我们的心,追随生命的每一次召唤
随时作别过去,迎接新的历程
勿要伤怀,让我们勇敢地
投入新的联结
每一种开端都蕴含魔力,
护佑我们,帮助我们面对生活。
(引自《历程》,黄雪媛 译)
我想用这首黑塞代表作的几句诗语来作为本篇的尾音。它写于1941年,正值黑塞久病初愈之际。它被嵌入了黑塞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珠游戏》之中,在我看来,它是一首告别之歌,更是一首希望之曲。我从这首诗里感受到一种柔韧、开放、进取和流转的生命哲学观,可说是歌德的浮士德精神和东方佛道境界的融合,恰与那“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异曲同声。
在黑塞的生命哲学里,即便是死亡也能打开新的生命维度,在死之后有新生,人的生命与宇宙共振,寄于永恒之中。如此再看一个季节变迁和生命过程,就不再耽于伤感,更不会被虚空吞噬,而是像黑塞那样,平静超然地对待一切的变化和未知。
作者:黄雪媛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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