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宅家读书就是休息,何况还能算是一种贡献。翻读文汇出版社一年一度的“笔会文萃”《今生一盅茶》,读到学者葛兆光先生的文章《陆谷孙先生》,称因为情趣相投,陆先生喜欢邀作者夫妇去陆家作客,通电话时,还常特别说自己“已经准备了哈根达斯”,为的是能够又一次痛快而无忌讳的聊天。
读到这段文字,我瞬间有说不出的爽快与会意。葛先生是著名历史学家,七十多岁的陆先生则是大翻译家,主编了《英汉大词典》,了不起。两位都是复旦的教授,除此外,显然还有一个共同特点是,两位大家(及其夫人)都是哈根达斯的粉丝,这很有趣,也多少有些让我感到意外。
我的意外,首先来自于我对哈根达斯的敏感,坦率地说,我是它的拥趸,所以有兴致关注它的每个细枝末节。一扫而过是读书常态,惟其敏感,才会注意到那些生动的细节,并会禁不住击节叫好。我无意神化任何一个品牌的冰淇淋,但哈根达斯无疑是独特的,其原料与味道皆纯正,奶源地新鲜制成的优质乳脂,幼滑浓郁,带给味蕾辗转缠绵的奢华触动,舌苔上无颗粒状,呈现美妙非凡的味觉体验——对了,我尤爱杏仁味的那款。包装也是精致不过,大小合适,不似某些品牌体量过大,外观粗糙。真的是很可口,尽管它价格贵得有点不近人情。
作家刘瑜曾经写过一篇文章《不是每个人都有热气腾腾的灵魂的》,我很意外刘瑜竟会用“热气腾腾”这样的词来形容灵魂,说得何其生动形象!那么,什么样的灵魂才称得上“热气腾腾”呢?我认为灵魂应该有丰盈与干枯之分,有生机勃勃与暮气沉沉之分。干枯的灵魂,尽管也还没到“死灵魂”的地步,也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而丰盈的、生机勃勃的灵魂,是一种质的优势,定然是自由意志的灵魂,是鲜活有趣的灵魂。
知心朋友间推心置腹的谈话交流,伴之以美味可口的冰淇淋助兴,其场景很让人憧憬,想想就是一件美妙无比的事情。当然这件美妙事情的成立是有前提的,那应该是对谈话交流对象水准的要求,比如葛先生笔下的陆谷孙先生,知识渊博,心胸豁达,是“一个灵魂里始终涌动着波澜的人,一个思想中始终有火花的人”。
再一想,我的意外,其实还来自于我的某种固有观念。这种观念,就是我原本满心满脑地以为,哈根达斯仅是年轻人之钟爱,却没想到它的“杀伤力”竟延及七八十岁的长者。看来我的这种观念其实是一种成见。品尝美食,乐享口福,满足味蕾之需,是人的天性使然,没有多少道理好讲,即使口味有些与众不同的特殊,也无可厚非。老年人的口味选择,偏偏还与年轻人口味重合,也很正常。哈根达斯为年轻人喜爱,不属于大部分老年人的菜,这是事实,但并不意味着它就是年轻人的专利。问题恰在于怎么看待个人的口味异众,以及是否有勇气坚持自己的个性选择?是理直气壮地享受,还是犹犹豫豫、心有愧疚地享用?有观念在支撑。
保有自由意志何以重要?传统社会的一个顽症是不承认个性差异,不宽容个性存在,强求整齐划一,老少一个样。我个人寄居小镇,条件所限,相当长时间里,无福享用哈根达斯,每每只在有出差机会时,才在机场一饱口福,许多时候还尽可能回避同行者,略显心虚地悄悄享受。见过几次同事发觉我这半拉老头舔哈根达斯时的惊异表情,想来大概我给人留的印象总是保守与死板,没料到也有“时尚”的这一面。而这吃惊莫不也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周边环境的一种共有成见呢?我已打定主意,不打算以牺牲自己的这种正当爱好为代价,来消解人们的那种疑虑了。事实上我很担心,真到了年老的那一天,有一个可能的选项会是:成为一个反应迟钝、表情麻木,完全没有主观意志的木偶般老头?
“热气腾腾的灵魂”的另一个要义是鲜活有趣。客观地说,单因爱吃哈根达斯,便称其有“热气腾腾的灵魂”也许牵强,相信有更多的老年人不爱吃哈根达斯,也很正常,绝不可断言他们的灵魂因此就没有热气。但是,明明未亲口品尝过即排斥、抵制或斥责,或者明明内心喜爱却不敢理直气壮地享用,有这样那样的多种顾忌,却值得深究。事实上,爱不爱吃哈根达斯,不是味蕾爱好问题,不是牙口适应问题,是关于生活方式与生命观的观念问题,是对时尚、对外来新事物的态度问题。
作家贾平凹宣称:“活得有趣,取悦自己,才是人最和谐、最完美的状态,也是人生最高的境界。”说活得有趣是人生最高境界的观点,恐怕未必是社会共识,完全可以讨论,但人活着不是为了迎合别人,而是需要取悦自己,自得其乐的见解,我是认同的。懂得取悦自己的人,才会在生活中寻觅悠闲,悠闲就是原生态的自由自在,和鲜花迎风怒放,飞鸟展翅翱翔,冬雪覆盖大地,是一个道理。活得是否有趣,相信与知识多少无关,与挣钱多少无关,只与开放乐观的生活态度有关。
从这个意义上,喜爱哈根达斯的两位老先生,是两个热气腾腾的灵魂,他们的聚会,是两个“热气腾腾的灵魂”的欢乐相聚。
“我已经准备了哈根达斯。”真好!
作者:张林华
编辑:潘向黎、钱雨彤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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