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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村寺在哪儿?不在汉村,是在九龙。我所生活的那个村叫“汉村”,汉村以南是九龙,九龙以东,是“山后”,再加上汉村以北的“田坝心”,几个沿着山脚分布的小村子曾合称“大汉村”。分开来呢,每个村子只不过几十户人家,多是四合院,少有单门独院的。如今,人口增长,房屋也增长,单门独院的人家渐多,村舍已连成一片。只有当地人清楚,从哪儿开始,是田坝心,是汉村,是九龙,然后,是山后。我家在汉村最西,隔一条小路,便是九龙。再往南走两百来米,在小路转入山后时,左手边一座高高的大门,挂一块牌匾,上书“汉村寺”三个篆体大字,这便是汉村寺的大门。
汉村寺有这光景,是近年修葺的结果。
汉村寺的修葺,是一件大事。左近的几个村子里,善男信女们捐钱出力。房屋修缮了,围墙新建了,更重要的,是殿堂里真立起石雕或泥塑的佛像,墙壁上还绘了八仙过海、花开富贵之类的图画。
逢年过节,初一十五,汉村寺有庙会,用奶奶的话说,是“做会”。左近村子里的人都会来,来烧香拜佛,也来帮忙做饭。去的人不用交钱,可以吃一顿免费的素斋;只有“上表”才交钱。上一道“表”大概是五块钱吧?我至今不清楚“表”是什么。以前,奶奶是常去上表的,为我们祈求福寿。汉村寺离得如此之近,我竟从没去参加过一次庙会。听奶奶说过,那是极热闹的。哪怕是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到了日子,奶奶仍然会去寺里,往往还要带上用龙潭边的香柏树枝自制的香面。直到近年,她腿脚不好了,才罢了这事。
我只在闲日子里去过。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进空落落的院子,右边偏殿里供奉财神,左边偏殿里摆着几张桌椅,好几次碰到老人们在那儿。他们看我一眼,又低头继续搓麻将。迎面一道景墙,爬几级台阶,穿过景墙,便是后院。墙角有个小花坛,蜀葵、虎刺梅、四季海棠、紫鸭跖草、一串红、豆腐叶花(天竺葵)等开得甚是恣意。大殿里,居中是观音,两边白墙上,绘了威严的十八罗汉。大殿挺高,瓦隙间阳光一缕缕射下,可见熏黑的梁柱。据说,半世纪前,汉村寺遭过一场大火,从此便不像个寺了,派过许多用场,先是办过一所小学,后来,我的一位小学同学家在此借住,一住好多年;班主任余老师也在此住过一年。
那时的汉村寺,既没门楼,也没围墙,殿堂里更没一尊佛像。“汉村寺”只剩下一大片敞开的空地。空地上,残余的水泥东一块西一块,裸露的土地生发出种种杂草,高的有鬼针草、臭灵丹(翼齿六棱菊)、解放草(紫茎泽兰)等,匍匐在地的有牛筋草、马齿苋等。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繁茂又荒秽。
阿爸开货车那一两年,停车是件头疼的事。记得先后停过山沟边谢友松医生家、横沟小学、村口,还停过汉村寺。入夜了,我们一家还在车上。阿爸是在修车么?我不记得了。我和弟弟是在车厢里玩耍。同学家的灯火就在眼前,我看着他们一家人进进出出,吃饭、说话、做事,再看看不远处的大殿,黑黢黢的,不存在的佛像,在那儿低眉垂目。心里有种奇特的感觉升起,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种生活,而我只了解其中唯一的一种。
过年前,村里压粑粑,也常在汉村寺。小半个村子的人来了,机器嘎吱嘎吱运转着,冒着热气的米饭转眼压制成冒着热气的粑粑,瓷白耀眼,丰糯润实。到处是潮红的面孔,到处是欢悦的笑声。天高云淡,鸟雀啁啾,大殿屋顶,瓦松细瘦,摇举着小小的喇叭状的花朵。屋后几株高大的香柏树探出头来,幽森又寂静。我们一群小孩儿,纷纷跑上大殿石阶,从垂带石上滑下。那垂带石,不知被多少小孩儿的屁股磨过,触之腻滑,光可鉴人。
这样热闹的情形,一年不过一次。
比汉村寺热闹的,是寺门口的井。是一方四四方方的井,井口比路略低,早些年就这么敞开着,在我十来岁时,才用空心砖砌了三面围墙。我去挑水,有时是为家里挑,更多是为学校挑。我们从四年级开始挑水,三五个人一组,从横沟小学出发,走上两三百米,到这儿挑上水,再回到学校,将水倒满学校操场边桉树下的水缸,供全校学生饮用,再送几桶水到各位老师的住处。学校周围还有别的好几口水井,我们似乎从来没去过。就连离得较远的横沟寨子,也有人常到这儿挑水吃。这一口井水,清冽,甘甜,水底有几条鱼游动,皆看得一清二楚。水井底部靠南,有个大洞深入进去,鱼慢悠悠进去,许久,又慢悠悠出来。我时常在井边蹲了看,想那条鱼去了什么地方,那洞口是否通往传说中的龙宫。
挑水时,我们偶尔会踅进汉村寺看看。看什么呢?天还没亮,漫天的星,如没熄灭的炭粒。眼前不过是一片荒地,几间废屋,草茎里蟋蟀蚂蚱发出吱吱吱的声音。那时,同学家已搬往新房,汉村寺开始修葺,只是进度很慢。一些高大的石头立在黑暗里,石头的坚硬里渐渐展露出佛面的温柔。仿佛只需一口气,他们便能活过来。
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忙往外跑。担了水桶走,水桶摇摇晃晃,水洒到鞋面上。身后的黑暗里,是什么睁开了眼睛?
这天傍晚,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杂技团到汉村寺来了!哪儿的杂技团?表演什么杂技?我们全然不知,也全然不管。吃过晚饭,我抹抹嘴,往汉村寺跑。紧挨着景墙的石基,一盏临时悬挂的白炽灯下,早有许多老人小孩挤挨着。我耗费了老大工夫,才挤进内圈。
似乎是一家人:两个兄弟模样的中年男人,一个中年女人,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还有一只说不出年纪的猴子。一个男人手拎铜锣,敲了几敲,用普通话说些“初到贵地”之类的场面话。大家木呆呆地看着,不吭一声。男人又敲了敲锣,似为了打破尴尬局面,又似为自己壮胆。咣咣咣的锣声,在幽暗的荒院里格外响亮。女人拉过一条板凳,一直沉默着的那个男人躺上去。敲锣的男人说,大家都在电视上见过胸口碎大石吧?有人亲眼见过吗?他看向大家,没人回应他。他接着说,电视上那些石头,其实多半是泥块,做不得数的。我们今天给大家表演个货真价实的……男人说话时,女人和男孩合力搬出一块砧板样的石头。谁来摸一摸?这是你们本地的大青石,绝对货真价实。大家呆呆看着。男人曲起指头,敲一敲,大青石当当响。女人和男孩将石头搬起,放到一直躺着的男人胸口。
站着的男人敲一敲锣,又说了一番话,人群里传出嗡嗡声。忽然,男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柄铁锤,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他瞅瞅人群,笑着说,刚刚这是假的,现在来真的了!看好!高高举起铁锤,再次轻轻落下。人群里嗡嗡声更响了。男人笑,还是假的!真的真要来了!再度举起铁锤,梆!这次不用他说,我们也知道,是真的了。然而,人群沉默着。看好!男人咬牙说。梆!梆!一下又一下。每砸一下,大青石底的男人便头脚一翘。梆!梆梆!梆梆梆!挥锤男人咬紧牙关,满头大汗,早忘了说笑。人群沉默着。只听得金石碰撞声。
猴子吱吱吱叫,脖子上的铁链哗啦哗啦响。
梆!闷钝的一声,大青石终于裂开,慢慢从躺着的男人的两侧滑落。
人群静着。所有人静着。
躺着的男人还活着吗?我不敢想。挥锤男人扔下铁锤,伸手去拉躺着的男人。一个念头闪过,他们谁是哥哥谁是弟弟?两只手握在一起,挣了挣,男人坐起,手杵膝盖,一动不动,只是喘气。一头蓬乱的头发,沾染了灰白的石粉。货真价实吧?挥锤男人擦一把汗,冲大家笑笑。白炽灯光昏昏地照着。男孩牵着猴子的铁链,猴子端着铁盘,慢慢从人群面前走过。人群沉默着,往后退一退。
黑暗里,只听见一两声金属相撞的脆响。
我默默退出人群。人群外,站立的石头们,已有更多的面目剥离出来。慈眉善目,怒目圆睁,抓耳挠腮,沉思默想,心不在焉……但一律沉默着。忽然,石头里似乎射出目光。我没看后面的节目,慌不择路往家跑。咣咣咣的锣声,一声一声一声追来。
【云边路】是甫跃辉在笔会的专栏
作者:甫跃辉
编辑:潘向黎、钱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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