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和信息技术的发展触发媒介之变,在市场机制的主导下,极大地改变了当下的文化形态,重构了新世纪的文化格局。近年来,《湄公河大案》《战狼2》《红海行动》等一系列主旋律电影在电影市场中创造的票房奇迹和赢得的巨大口碑,足以表明主旋律电影在复杂的市场环境中,非但没有萎缩,反而释放出强大的吸纳整合商业类型叙事的能力,不仅讲出了好的故事,而且重塑了中国在全球化时代的形象。
作为新中国成立70周年的献礼片,电影《八子》在这样一条脉络中回应了大国崛起的“初心”。杨家八子的故事能够体现这样的主题和意义,一方面是由瑞金沙洲坝的杨荣显一家在苏区革命中真实牺牲的事实保障的,另一方面是由文艺创作者不断地用各种艺术样式讲述杨家八子的故事来重构的,这种讲述,赋予了历史人物与历史真实在当下存在的形式与意义。
关于苏区革命与杨家八子的艺术创造——从地方性的歌舞独幕剧到广受赞誉的大型采茶戏《八子参军》——在把赣南地方革命的故事表达为革命史诗的意象与象征的同时,也将更为重要的问题和诉求凸显出来:在全球化和自媒体的时代,面对由市场机制滋养起来的新新人类,如何将经过文艺创造积累形成的“杨家八子”的革命史诗意象,转化成为能够被他们欣然接受的革命故事和历史记忆?
从采茶戏《八子参军》到主旋律电影《八子》的转换,意味着采茶戏《八子参军》形成的“革命史诗”意象进入到了市场化的文化生产与传播机制中。那么“杨家八子”的革命故事和史诗意象,就不得不直接面对市场机制和自媒体催生出的具有消费力与行动力的新的观视群体。这个以90后为核心的新兴观视群体,借助自媒体的平台而成为当下中国电影市场的主流消费者,主旋律电影《八子》要想将赣南人民的牺牲所象征的革命“初心”的时代价值变成具体可感的人物和故事,电影的叙事形式、视听风格就要贴近90后的认知方式和文化诉求。这是《八子》所面对的难度,也是其充满诚意和热度之处。
《八子》并没有采用传统的历史宏大叙事,而是将宏大叙事的抱负隐藏在了青少年文化的形式中。尽管其中80%的戏份都是战争戏,但再现战争真实性的方式已与1990年代初期的《大决战》系列有了明显的不同。影片用各种类型化的战斗——从壕沟对立的阵地战到林中火并的遭遇战,从赤手空拳的肉搏战到拔除据点的争夺战,拼贴出真实历史的复杂战况,而专业爆破师用4500个炸点制造出的爆炸特效,渲染出反围剿战争的惨烈。炫酷的视听语言配合演员厚厚的黑泥脸妆容,突出而且逼真地展现了炮火硝烟之下红军战士的“血肉之躯”。《八子》这种以炮火之下的血肉之躯表现出的战争的残酷,并非为了揭示人民战争的必然性,而是与所有的类型化叙事一样,是为了召唤英雄的登场。
满崽作为影片真正的主角,却是一个90后的人设——任性而自我。影片中的满崽,想参加红军就离家出走,看到战场死亡的残酷就想离开。做出参加红军的决定的时刻,完全不考虑作为延续香火的幺子,如果牺牲,会给家族造成的毁灭性的打击。加入红军上了战场后,没能及时地意识到红军的组织性和纪律性高于个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这种来去随心、无知无畏的个性,正是在物质丰裕的和平年代中,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的90后的自画像。影片让这样的人物在苏区反围剿的生死战中成长为英雄,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为了让当下的“新新人类”对角色产生强烈的代入感,《八子》采用了真人闯关的叙事结构。野猪、死亡、恐惧和各种九死一生的战斗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危机四伏的难关。满崽需要在闯过重重难关、一次次绝处逢生地完成任务之后,才能占据影片中英雄的位置。这种闯关升级的叙事结构和节奏,可以说,是为热爱网络游戏的新新人类“量身定制”的,从而打破影片所讲述的历史和新新人类所处时代之间的隔膜。因此,与其说《八子》是通过震撼的战争戏来铭刻赣南人民的牺牲,不如说其是召唤缺乏共同记忆却不乏爱国情怀和民族自豪感的“新新人类”,邀请他们进入建立新中国的历史,在新型主旋律电影的叙述与想象中,理解革命的“初心”、国家的“初心”。满崽干掉野猪时的奇幻色彩、老兵挖地道开炸敌方炮兵阵地时流露出来的“盗墓”元素,兄弟在战斗间隙的情谊,这些桥段并不是要指认历史事实,而是影片要借助当下青少年文化的流行元素,将作为潜在受众的新新人类代入革命建国史的修辞装置。为此,影片放弃了赣南客家歌谣的地域特色、革命加爱情的浪漫,甚至节制了牺牲时的眼泪,都是试图借助青少年的文化形式承载革命的宏大叙事。
《八子》吸纳了青少年文化的形式,将现实中的新新人类代入到主旋律电影的想象与叙事中时,也提供了另一种修辞装置,试图指认和勾连满崽通过闯关获得的个体成长和革命建国的宏观历史之间的内在关联。在一场场生死之战结束后,影片总会以俯拍的视角展现牺牲的全景,并将这种全景放置到了巍峨的群山中。“群山”不仅是战斗和牺牲发生的空间,更是牺牲的归属。影片用低饱和度的中灰色调和航拍的视角,缓缓地展现“群山”时,“群山”的雄浑与巍峨接纳和抚慰了绝境中的牺牲。这时的“群山”,摆脱了赣南的地方性而指向了更具普遍性的“江山”,成为国家的隐喻。八子的母亲是另一个具有自我指涉能量的意象,影片中,唯一明亮的彩色画面是母亲召唤八子平安归来,但母亲的背后是乡村的田园风光。当影片用大量的象征鲜血的红色染红整个画面,在红色褪后的画面中,母亲再次变得年轻而有活力。以母亲为主体、乡村田园风光为背景的画面,就具备了意指功能。这是作为像“八子”一样参加革命的普通战士甘愿为之牺牲的理想,“八子”牺牲的价值同时指向了乡土中国。
重返战场的满崽炸掉了敌人的制高点堡垒,从滚滚硝烟中冲锋而出的时刻,正是英雄诞生的时刻。影片并没有交待满崽是如何完成送信的任务,并在恰当的时间出现在恰当的位置,消灭了凶悍的敌人,这正如在影片的结局,观众始终无法肯定满崽究竟是牺牲了还是活着。这样的留白和开放式的结局,或许是选择青少年文化形式、增强代入感的必然付出。但更为有效的解读或许是,影片如此用心地召唤“新新人类”进入革命建国史的同时,也在对他们提出期待——进入这段历史,成为新中国当下和未来的担当者。
作者:李静(赣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制作:童薇菁
责任编辑:王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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