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观点】
◆智能革命不只是把人类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而且正在全方位地替代人类去劳动,甚至去思考,这已经不是理论预言,而是正在发生于我们身边的事实。
◆在工业化时代,我们普遍把休闲简单地理解为是一种副业,却掩盖了概念本身所蕴含的体现人的教养与成长之义,丢失了经典休闲观中阐述的对精神境界的追求和马克思所倡导的人的全面发展的追求。
◆人们只有在追求生命意义的休闲中,才能拥有健康的休闲生活,才能不虚度生命;学会如何成为具有高尚人格的人,才能在生活实践中提升生命价值,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成为追求卓越之人。
智能革命在全方位地替代人类劳动、思考,已不是理论预言
无人驾驶、智能机器人、机器学习、数据挖掘、图像识别、云计算、自然语言理解等技术的广泛应用,拉开了智能革命的序幕,前所未有地改变着人类现有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以及在工业文明基础上形成的一切制度框架。
智能革命不只是把人类从劳动中解放出来,而且正在全方位地替代人类去劳动,甚至去思考,这已经不是理论预言,而是正在发生于我们身边的事实。智能革命虽然也带来了对人类劳动形式的改变,创造了新的职业岗位和工作类型,但是更为重要的是,智能机器取代人类劳动的总体趋势会越来越明显,最终,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将会使传统意义上的劳动不再成为人类生存的全部或重要组成部分,传统的劳动概念也不再成为人们感知人生意义与拥有成就感的主要参照。然而,这些改变不只是一个问题,而且潜藏着许多危险。
智能革命使我们在工业革命的土壤中栽培起来的“劳动概念”失去其存在的根基,更使我们拥有的可贵的独立思考能力在不经意间让渡于智能机器人或算法。由于智能手机和微信推送功能的日益普及,我们将会在浩瀚的数字世界里变得越来越被动,从对信息的主动搜索转向对信息的被动接受。这标志着以问题为导向的搜索时代的式微与以信息过剩为特征的投喂时代的开启。在投喂时代,当点击率和可读性取代了真理性与可信性成为新的评判标准时,人们的阅读品味与注意力将会不自觉地被从众心理和大众趣味所裹挟,表现出“点击替代思考”“思想让位猎奇”的现象。在这种情况下,算法不仅成为当代社会中新权力的“经纪人”,而且还会重塑社会与经济系统的运行,乃至科学研究方式。
我们现有的制度体系是在工业文明的基础上形成的,长期以来,我们已经习惯于把社会福利和劳动所得与职业联系在一起。一方面,这样的社会经济结构无法有效地应对智能革命带来的影响;另一方面,我们又没有形成让大多数人获利的可接受的政治运行机制。或者说,我们既无法在现有的劳动框架内应对智能革命带来的快速变化,也没有提出新的概念框架来引领进一步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如何重塑适应智能时代的劳动价值观和休闲价值观的议题,就成为一个重要问题摆在我们面前。人类社会正在向着需要有新的文化观念与道德偏好来引导人们过休闲式生活的时代发展。
工业时代休闲观的困境:休闲只是附属于劳动的副业
在这种背景下,追溯和批判工业时代形成的劳动价值观和休闲价值观,为我们重塑智能时代的劳动价值观和休闲价值观提供了有意义的参考框架。“按劳分配”是任何一个工业化社会所遵守的核心分配原则。在这种价值观中,劳动是主要的,休闲是次要的,是附属于劳动的。工业化时代的休闲观大致可划分为下列四种观念。
第一种休闲观,休闲带来人性的异化。凡勃伦在《有闲阶级论》一书中把他所在时代的“有闲阶级”看成是一个保守、没落、腐朽的阶层。凡勃伦认为,这个阶层的人对其占有的财富倍感优越,并且,千方百计地凭借过度消费来炫耀自己的优越性。这是一种以异化的物质占有欲为主导的休闲观。
第二种休闲观,休闲等同于闲暇。“休闲”通常被看成是工作之后可以用来自由支配的时间或空闲时间。问题在于,从时间分配的视角来理解“休闲”,很难从根本意义上揭示出休闲的真正内涵,反而促使人们把获得空闲时间作为追求目标。当把获得自由时间变成一种追求目标时,会在无形之中为自由时间注入经济内涵,变成他人诱导的消费目标或商家开发的经济资源。
第三种休闲观,休闲从属于劳动。是从活动论的视域把休闲理解为人们在自由时间内所从事的无报酬的和非强迫性的活动。这种休闲观同样不利于我们挖掘休闲的潜能,反而容易导致休闲的异化,把休闲活动只理解为娱乐与消费。
第四种休闲观,是摒弃劳动与休闲的二分,从人的心理感受和精神状态层面把休闲理解为人们在感到身心自由的前提下所拥有的一种心态。从人的心理状态来理解休闲是因事因人而异的,没有可操作性与普遍性。
可见,在工业化时代,当我们把休闲作为劳动之余来理解时,我们对休闲概念的用法与理解并不完全一致。我们普遍把休闲简单地理解为是一种副业,只是部分地抓住了“休闲”概念的字面意义,但却掩盖了概念本身所蕴含的体现人的教养与成长之义,丢失了经典休闲观中阐述的对精神境界的追求和马克思所倡导的人的全面发展的追求。而由智能革命导致的双重自动化,需要我们从劳动的心态中解放出来,这就为我们复兴经典休闲观和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提供了机遇与可能。
重塑追求生命意义的休闲观,以休闲的心态来从事劳动
“休闲”的英语表达是“leisure”。“Leisure”源于拉丁文“licere”,意思是“to be permitted”,在现代字典里定义为“freedom from occupation,employment,or engagement”,即摆脱占有、雇佣或约束的意思。“休闲”的希腊语表达是“schole”,而“schole”是英语中我们常说的学校“school”的最初含义。因此,从定义上来讲,休闲除了具有从占有、雇佣和约束中解脱出来的意思之外,还隐含有“教养”的意思。
休闲的这层含义在亚里士多德的思想中体现出来,甚至美国休闲哲学家托马斯·古德尔等人把亚里士多德尊称为是“休闲学之父”。在亚里士多看来,人的休闲是终身的,而不是指一个短暂的时段,是真、善、美的组成部分,是人们追求的目标,是一切事物环绕的中心,是哲学、艺术和科学诞生的基本前提之一,是“为了活动本身进行活动的一种存在状态”。亚里士多德还把休闲与幸福联系起来,他认为休闲是维持幸福的前提。
在智能化社会来临之际,当休闲将有可能从附属于劳动的边缘走向引导劳动选择的中心时,休闲将不再被我们看成是通过劳动来获得的补偿或奖赏,而被看成是与人的成长相伴随的充实精神家园、丰富内心生活、追求生命意义、提升人生境界、践行生命智慧的一个过程,这是一种抽象的和广义的休闲概念。在这个过程中,“劳动”与“休闲”之间的关系不再是主业与副业或主导与从属的关系,而是我们在人生的不同阶段凭借个人兴趣与现实条件努力追求“道德至善”和“成己成人”的互补与互动关系。在这种关系中,经济的回报不再成为唯一的追求目标,反而会成为活动本身的一种伴随物或副产品。
当智能化时代到来时,那些程序性的、无成就感的、重复操作的、无创造性的劳动,乃至基于过去数据进行推理的工作等将由智能机器来替代,人类前所未有地可以享受与专注于那些富有创造性的、能够提升生命意义和受内在兴趣驱动的活动。这就使我们的劳动性质和劳动方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使创造性、个性化、多样性以及娱乐性等成为未来人类劳动的显著特征。所以,现在的问题不是以放弃劳动为代价来倡导休闲,而是在扩展劳动定义的情况下,如何学会把对兴趣的追求与成长的愿望内化在劳动过程中,使劳动本身变成由内在价值驱动的活动,并以休闲的心态来从事劳动。
智能化时代是追求精神文明的时代
如果说,工业化时代是大力发展物质文明的时代,而人类发展经济的能力是人类文明经受的第一次考验,那么,智能化时代则是大力发展精神文明的时代,人类运用休闲的能力是人类文明将要经受的更加严峻的又一次考验。当前,如何健康地丰富人的精神生活和提升生命意义,如何树立良好的社会风尚与社会道德,以及如何使人得到充分发展等一系列与人的修养和品性相关的问题是最根本的实践问题与实现问题。我们在转向智能化社会的制度设计中,需要嵌入如何引导人们重塑有助于大力发展精神文明的休闲观的基本要素。
这种休闲观不仅要突出休闲概念所包含的教养之义,而且还要突出休闲概念蕴藏的控制之义。一个人培育休闲能力的过程,既是学习如何为自己负责的过程,也是学习自我控制与自我完善的过程。在智能化社会里,人人都应该从休闲中获益,社会要为人们能够过上这样的生活而提供帮助。休闲是通过自我完善和自我认识而获得自由和提升生命意义的一个过程。这种过程是从被他人指引而走向自我指引、自我调节和自我控制的过程,是一个对休闲的认识由被动到主动、由不自觉到自觉、由从众心理到自我塑造的不断提高休闲能力的过程。如果这个过程得以开始,我们这个世界也许有望变得更加理性而包容,更加和平而美好。智能化社会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制度建设,需要建立在新的社会契约之上,需要围绕人的健康成长和全面发展来进行。
总而言之,人们只有在追求生命意义的休闲中,才能拥有健康的休闲生活,才能不虚度生命;学会如何成为具有高尚人格的人,才能在生活实践中提升生命价值,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的创造力,成为追求卓越之人。这也揭示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理论的前瞻性与深刻性。可以说,智能化时代的到来,为我们践行、发展和丰富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提供了可能性。
综上所述,人工智能这只蝴蝶已经展开了颠覆现有一切的翅膀,使人类彻底地从繁重、危险、单调、缺乏创造性等劳动形式中解放出来,为人类追求自由发展提供了现实可能。智能化社会是一个机器人化的社会,智能经济社会是一个从物质生产自动化拓展到思想生产自动化的经济社会。这种机器人化和全球化的发展趋势,需要我们重新定义劳动概念,重新塑造休闲价值观,重新设置社会契约和分配制度,重新建构推动终身学习和促进工作与兴趣融为一体的制度框架,重新创建防止社会失控的运行机制,避免暴发“新的卢德运动”。从这个意义上说,重塑休闲观来迎接智能化时代的过程,也是伴随着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全面改革的过程。因此,如何过好普遍有闲社会的生活是对人类智慧的全新考验。
(作者为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研究员)
作者:成素梅
编辑:陈瑜
责任编辑:杨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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