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庚先生《关于大闹天宫的故事情节》（1956）第三部分“可能”与“不可能”

三 “可能”与“不可能”

现在再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去，究竟“没有中国历史上多次发生的那样规模巨大，以致使得封建统治不能维持或者几乎不能维持的农民起义战争”，孙猴子大闹天宫这样的情节能否虚构出来呢？这倒是很有兴味的一个问题。因为《西游记》已经是产生在有了多次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之后的条件下，我们有什么办法能够让它再在没有这个条件之下也产生一回呢？这当然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幸而类似大闹天宫的情节在其他故事里并非绝对没有，这就提供给我们很好的对证。

《西游记》是一部带有神话性质的小说，而中国古代这类故事流传下来的很少，要找恰好参照的材料颇不易得，我这里愿意介绍一个带有神话性质的古代俄罗斯的英雄故事，这是属于基辅时代的史诗的一部分，它的情节梗概如下：

英雄伊里亚，农民的儿子，他出生之后，来了三位不速之客，专为送给他一身神力，于是他杀死了夜莺强盗，打死了巨人，成为基辅最英雄的勇士。这勇士骑着他的神马，在俄罗斯的旷野上旅行巡逻，经过很长的岁月，年纪大了，胡须长了，身上的彩色衣服穿破了，钱也花完了，因此想回到基辅去休息休息。他来到了基辅，朝着宫殿走去。这时俄罗斯国王是俄罗斯建国第四世，被称为“可爱的太阳”的弗拉基米尔大公。他的宫中正在举行着欢乐的酒宴，桌子旁边坐着贵族们和俄罗斯的勇士们，伊里亚走进去，他们都不认得他了，把他作为一个普通的骑士，大公便让他坐在筵席的一个末位上，这一下伊里亚可大怒起来，他高声嚷道：“你对我的尊敬跟我的力量是不相称的！”大公自然也生起气来，就命宫中的勇士们赶他出去，于是伊里亚把宫中的勇士们打得落花流水，最后把宫殿的门也打飞了，宫殿上的金屋顶也射了下来，大公和宫里的人都躲了起来，于是伊里亚喊进了宫门外边的穷人们，对他们说：“穷朋友们，吃吧，喝吧，用不着害怕弗拉基米尔大公；也许我明天自己就要在基辅做大公了，那我就让你们做我的助手。”他这样大闹了基辅宫，之后由于跑到宫中的地窖里面去搬酒，被大公趁势叫人堵死了地窖的门，于是伊里亚被囚在地窖里。整整的三个年头过去了，这时鞑靼人来侵犯俄罗斯，弗拉基米尔大公跑到地窖前向伊里亚恳求，请他出来包围俄罗斯祖国，为了这光荣的事业，伊里亚跟大公和解了。他打退了敌人，又继续着他的勇士生涯。

通过这个故事的情节梗概，我们将不难看出伊里亚的大脑基辅宫与孙悟空的大闹天宫有着许多相同之点：

（一）伊里亚与孙悟空都是在他们最高统治者的宫中“反了”。而伊里亚的大闹基辅宫只是凭着他的一身神力；孙悟空的大闹天宫也只是凭着他的一身本领。他们同是出色的单干户。

（二）伊里亚之所以大闹，是因为大公轻视了他，此外别无原因。孙悟空的大闹，也只是因为玉帝轻视了他。在《西游记》第四回里孙悟空一再表示：“玉帝轻贤，封我做个甚么弼马温。”“快早回天，对玉皇说，他甚不用贤，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为何教我替他养马！”此后没有被邀请赴蟠桃会，也正如伊里亚之被坐在末位上；所谓“老孙有无穷的本事”，也就是伊里亚说的“尊敬跟我的力量不相称”了。

（三）弗拉基米尔大公或玉皇大帝，虽然都是最高统治者，可是在故事中却又都不是为非作歹非打倒不可的反面人物。弗拉基米尔是被称为“可爱的太阳”的，从这称呼上也可以说他还是一个较开明的国王，至于玉帝则在故事中表现得从谏如流，也并不是作威作福的帝王。

（四）孙悟空在大闹天宫的时候曾说过：“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强者为尊该让我，英雄只此敢争先”，他要叫玉帝搬出天宫去让他来住。而伊里亚在大闹基辅宫时也说过：“也许我自己明天就要在基辅做大公了。”这可真算是无独有偶了。可是无论伊里亚或者是孙悟空此后都并没有打算真的要做大公或玉帝。

（五）大闹基辅宫是由于伊里亚的轻敌大意，而被堵在地窖里头不得出来。大闹天宫也是由于孙悟空的轻敌大意，而被压在五行山下不得出来。这也是无独有偶的。可是他们出来之后，遇到了认为是英雄的事业，就都欣然地走向了新的事业。伊里亚的事业是保卫祖国，不用说是英雄的；孙悟空的西天取经或者不宜于相比。但是在神话或童话故事中借“取宝”来构成一个英雄的事业，则正是习见不鲜的；在西天的路上，孙悟空不但经常斥责猪八戒的想散伙的思想，而且还时常开导唐僧要坚定信念，说明取经的事业，对于孙悟空说来并不是勉强顺从的，它正是一种历尽千辛万苦的英雄事业。

当然两个故事之间还是很多的不同之处，这不是本文所要涉及的。本文所要涉及的是伊里亚的故事比起孙悟空的故事来更明显地提出“农民的儿子”和“穷人们”来，这里可以说反映着一定的阶级矛盾，可是伊里亚的故事根据苏联学者们的意见至迟产生在十一世纪。那时俄罗斯的封建关系还不很发达，大部分的农民仍然生活在公社中。俄罗斯历史上还没有发生过足以称为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更不用说多次使得封建统治者几乎不能维持的农民起义战争了。这就使得“没有中国历史上多次发生的那样规模巨大，以致使得封建统治者不能维持或者几乎不能维持的农民起义战争，孙猴子大闹天宫这样的情节是不可能虚构出来的”这个结论，在事实面前，显得是更没有把握了。如果我们并不过分低估中国人民的想象能力，那么俄罗斯人民既“可能”在历史上并没有多次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战争之前，就虚构出伊里亚大闹基辅宫的情节；为什么中国人民若没有历史上多次规模巨大的农民起义战争，就“不可能”虚构出孙悟空大闹天宫的情节来呢？本文所要涉及的只是如此而已。

俄罗斯文学真正反映农民起义的作品事实上要到十七世纪才正式出现。苏联学者们在苏联科学院俄罗斯文学研究所集体编写的俄罗斯民间诗歌创作，其第六章——十七世纪的农民与城市起义时期的民间口头创作——之中曾特别指出：“十七世纪阶级斗争愈来愈尖锐，不仅仅是前几世纪中所有的农民与地主一般的矛盾，而且已经进入到武装起义这种形式。”“民间口头创作的有力发展，是斯节般·拉辛领导之下的（1667—1671）农民起义分不开的。”至于伊里亚的故事，则至多只是初步具有反映阶级一般矛盾的成分，其中心故事仍属于原始史诗的范畴。苏联科学院历史研究所主编的《苏联通史》这样写着：

关于弗拉基米尔的记忆，保持在民歌和史诗里，在这些诗歌里，人民借描写英勇武士们——弗拉基米尔大公的战士，如穆罗姆的农民伊里亚·多布里尼·尼契迪支、阿略沙、波卜维支以及其他保卫俄罗斯国土以御草原居民的人——来表现其爱护祖国的理想。这些史诗把基辅时代表现为俄罗斯历史中之光荣的时期。

至于大闹天宫的故事究竟反映了什么呢？那只有大闹天宫情节本身能够答复，我们所需要的应该是更多具体的分析。人民的想象力是丰富的，在对抗性的社会中，“反了”的思想感情是随时可以点燃的，何况中国历史上老早就有那么多“反了”的故事在人间流传呢？可是如果我们一见“反了”就把它看成是农民起义，那么，与农民起义紧密相关的招安又该怎么办呢？《水浒传》全书只有一次招安，已经使得《水浒传》的农民起义说难以招架。而大闹天宫短短的几回中就有了两次招安，真不知持论者又将准备如何交代。而《西游记》这一部神魔小说既产生在明代，它也不可能完全等同于原始的神话故事；它的时代意义，则仍有待于更进一步的分析和探讨。

（原载《文艺报》1956年第13期）

来源：林庚《〈西游记〉漫话》（北京出版社，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