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纸艺人任孟仓家的地坑院民居
过年贴窗花,是农家欢度春节必不可少的一项重要内容。到了腊月二十七、八,位于豫西三门峡陕县的南沟村,家家户户都会把风门和窗户上的旧纸撕掉,贴上新的白纸,然后在门窗的方格白纸上,贴上造型各异的窗花,纹样多为花鸟鱼虫、瓜果蔬菜和一些其他小动物。
红红火火的春节在南沟村有着不一样的面貌。中原地区所常见的剪纸,大多为红色剪纸,也有一些地区有染色剪纸、套色剪纸或彩色拼贴剪纸。但是南沟村的剪纸却独尚黑色。一般而言,黑色象征严肃、悲哀或不吉利,尤其在节日或婚嫁等欢庆的场合中,使用黑色是有禁忌的。但是在南沟村,每逢过年,黑色的窗花却堂而皇之地贴在门窗上。
▲贠月英老人在白色窗户纸上粘贴迎接新年的黑色窗花
南沟村的贠月英老人在窑洞里一边贴着窗花,一边讲:“这里要一对鸟儿,因为鸟儿是会飞的,你有啥愿望就告诉小鸟儿们,他们会告诉天上的神,帮你实现愿望”,“还要再贴一对莲蓬,多子多福”,“小猴子不能少,家里有娃,贴了猴子,娃就能像猴子一样机灵”,“这个是佛手瓜,俺们老了,就图个托娃的福,能长寿”,“小老鼠是我们的子神,保佑我们多子多福的”……
我问老人:“为啥要在四角打个红色的×呢?”“好看呀!”“那为啥又有一个角不打×呢?”只见老人慢慢走到门边,把内侧两个角折了进去,说:“这样插门闩方便哇!”瞧,这生活中的小窍门,就在不经意间挑动着你的神经,去探索生活中更多的智慧。
▲风门上方的窗户花
南沟村所在的陕县,一共有三大黄土塬,俗称“三道塬”。1980年代以前,塬上及周边95%的农民几乎都住在地坑院里。每个地坑院有8至12孔窑洞,每孔窑洞有2至3个窗户和两扇向外开启的风门。窗户和风门的棂子是井字形方格,上面糊上白纸,白纸外又贴上黑色的窗花。这些窗花是村民对自然的感受,是他们最原始淳朴的审美理念,展现了民众质朴的审美情趣和初始的美好愿望。
剪纸艺人任孟仓说:“黑色贴在白纸上对比着好看。”人眼对事物的颜色最为敏感,黑色便是南沟村村民对颜色的偏好,是他们对颜色的独特审美。这种审美融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又世世代代承袭了下来。在走访南沟村的过程中,笔者发现村里家家户户的老门窗框是黑色,旧时的桌椅漆成黑色,娶亲的人家送的嫁妆箱子也是黑色的。在当地,老人爱穿黑袄、黑棉裤,据说,过去的新媳妇穿件花袄,外面也用黑褂罩着,下边留出花边。黑与白可以说是两种“本色”,如此对比鲜明,似乎可看出南沟村人的朴实、本分和率真纯正。河南省非遗保护工作专家乔台山分析认为:“在农业社会中,人们遇黑(日落天黑)而息,遇白(天明日出)而作。天人合一,敬天尊地。”
“黑色雄壮、正气,能压倒一切。”这也是村民常谈及的原因。他们将黑色看作能压倒一切的力量,将黑色神圣化,镇住邪恶,驱散疑难杂症,防止疾病缠身,祈得家庭和睦,保佑子孙绵延。
剪纸作为节庆风俗所使用的装饰物,讲求实用性,因而耐风吹日晒也成了当地人评判好剪纸的标准之一。在中国各地区的剪纸中,大部分剪纸都是贴在窗户内侧,供屋里人观赏。但南沟村的剪纸全都贴在窗户的外面。通常,染色剪纸过年贴在窗户外面,差不多能撑一个月,过完年就晒褪色了;红色剪纸大概一季半年褪色;黑色剪纸贴在窗户上,一年都不掉色。
贴在窗外的剪纸给建造在黄土地下的地坑院增添了一份沉着与大气,外人站在地面或下到院里,都可以欣赏到打扮好的院子。同时,当有阳光照进屋内时,剪纸的纹样又会影影绰绰投射到屋内,屋里的人也可以自赏自娱。
剪纸传承人任育新的父亲谈起南沟村剪纸的历史和他的爷爷任崇卓时说:“我爷爷那时候就剪黑色的窗户花,南沟村剪纸不忌讳黑色,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这一观点,在清朝光绪年间续修的陕州南沟任氏族谱的记载中有所佐证。族谱记载:“剪纸难考,喜事布黑花,渊于夏官村,今盛,属伯相、伯善为先师。”据南沟村任氏族谱,南沟村夏朝就建有村庄。历史上,村人官至礼部侍郎,故名官村。有考古证据指出,公元前21世纪至16世纪,夏朝第15代皇帝夏后皋驻守在陕县,死后埋葬在菜园乡雁翎关的一个山坡上。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夏鼐和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曾前来考察,指出此墓对研究夏代历史有非常重要的参考价值。又据《礼记·檀弓》记载:“夏代尚黑”。2006年4月,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薄松年等专家到此实地调查,走访民间剪纸人,查阅大量史料后认为,豫西为夏文化的衍生地,夏朝把黑色作为国色,三门峡属夏的衍生地,喜用黑色是历史流传的结果。由于朝代更迭,人口变迁,夏代尚黑的遗风发生过怎样的变革,延承至今呢?笔者认为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中国民间剪纸传统的传承主体是中国农村亿万劳动妇女群体,而南沟村却攒聚着一群“男巧巧”。在这里,剪窗花不是女人的专利,他们须眉弄剪不让巾帼,在春种秋收之余,用粗糙的大手创作出精美、细腻而清秀的剪花。当地人称这些会剪花、捏面塑、做纸扎的男人为“男巧巧”。
▲南沟村窑洞中剪纸的“男巧巧”,从左至右依次为:任国昌、任更厚、任铁旺。(均由作者拍摄)
如今,村里的青年一代,鲜有人继续传承这一技艺。世代流传的民间艺术,正因为淡化了的民间习俗和生活仪式而面临困境。当南沟村的地坑院逐渐消失,平地而起的水泥砖房是否还需要剪纸的装点?我们是否还需要剪纸来慰藉心灵,支撑信仰?剪纸这一活态文化具有传承上的脆弱性和文化的不可再生性。记录和保留祖先留下的文化遗产,保护和传承我们民族自身的生存智慧和文化记忆,不仅是一种文化认知和学习,更是我们民族文化教育传承的责任。(作者系中国美术学院上海设计学院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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