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大夏大学护校委员会成员在贵阳合影(前排左二王伯群)
王伯群(1885-1944),名文选,字伯群。贵州兴义人。中国近代民主革命先驱、政治家和教育家。1924年创办大夏大学,首任董事长,1927年至1944年任大夏大学校长。1906年,以官费生资格东渡日本留学,获中央大学研究院政治经济硕士学位。留日期间结识章太炎、梁启超、孙中山,加入同盟会。曾领导和参与护国、护法运动和南北和谈。当选为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委员、中央执委、国民政府委员、交通部部长和招商局监督。担任交通大学校长、吴淞商船学校校长。
王德辅(1934-),王伯群长子。1951年随母保志宁移居美国。获美国雪城大学机械工程学士和工商管理硕士学位。1974年任芝加哥Victor Comptometer公司集团总裁。1976年创办骏宏公司,担任CEO和董事会主席。著有《爱国者与军阀》,记述其父王伯群和叔父王文华追随孙中山推翻帝制、建立民国的家族往事。
此文根据对王德辅先生的访问整理而成。
父亲是我心目中的英雄,尽管他很忙,但他每天仍然都会花一个小时与我交流,询问我的学习情况,亲自辅导我的功课。我的父亲很伟大,做了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对待子女的态度一直十分温和。有时候,孩子们把事情做砸了,他也不会批评,而是鼓励下次用更好的方法解决问题。
在我幼时记忆中,父亲一直很忙碌,他总是不停地四处奔波、八方会客。长大懂事后,我才渐渐明白,他是在为大夏大学的发展奔走各方,筹措经费。1924年,大夏大学创建时,父亲就竭力赞助,慷慨出资,被公推为大夏大学第一任董事长。1927年,他又被公推为大夏大学校长。直至1944年因病去世,他将自己后半生的全部心血和精力都投入在大夏大学的建设、发展和繁荣上。
1934年,我在上海愚园路的一栋花园洋房出生。这栋房子是我父母结婚时建造的,现在是上海市长宁区少年宫。
1937年淞沪抗战,日本全面侵华战争爆发,上海遍布烽烟战火,抗战军兴。作为大夏大学的校长,父亲一面积极备战,寓救国于读书,一面组织指挥大夏大学西迁贵阳。在父亲的积极努力下,1937年12月,大夏大学的第二部在贵阳正式开课(第一部设于江西庐山)。母亲带着我和大妹妹一起搭船经香港,然后辗转赴贵州与父亲团聚。
自从抗战发生后,上海大夏的大部分校产毁于战火。初迁贵阳,校舍不足,经费短缺,办学举步维艰。父亲靠着他坚强的意志、百折不挠的决心以及广泛的人脉,鞠躬尽瘁,不辞辛劳,多方募捐,筹措资金,在贵阳城郊花溪为大夏建立了2000余亩的固定校址。
小时候我与父亲一起相处的时间还是非常多的。记得那时正值抗战后期,日寇经常对贵阳投弹轰炸,但父亲仍然每天冒着危险,骑马到很远的郊区花溪校园上班。有时我也跟在他后面,他骑大马,我骑小马,颠簸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中间。
父亲还常常带我出门打猎,有一次我和父亲一起站在水田里打水鸟,刚扣响扳机,猎枪的后坐力就让我重重摔倒在泥田中。父亲没有扶我,反而哈哈大笑,我爬起来环顾自己的狼狈样,也不由地笑出了声,一时间空气中弥漫着父子的欢乐。
贵州人都知道,我父亲王伯群与叔父王文华,一个善文,一个善武,一个是文人,一个是军人。我父亲是个深谋远虑的人,处理问题,总能预见很远的未来,而不是只顾当下。蒋介石曾赠送他“高瞻远瞩”四个大字。父亲也非常具有人情味,他待人温和,喜爱动物,富有爱心和同情心。贵阳的家中,他养了很多动物,有狗、猴子和孔雀等等。
我们王家在贵阳市中心有三栋相连的房子,东西两栋是西式洋房,分别是我家和叔父王文华家。中间一栋中式四合院是我祖母的居所。在贵阳时,我没被送去学校上学,父亲为我聘请了家庭教师,教授历史、中文、数学、科学等科目。每天上午八点到十二点是老师上课时间。午饭后,我便到父亲的书房临摹篆体书法。尽管父亲很忙,但他每天都会花一个小时与我交流,询问我的学习情况,亲自辅导我的功课。我的父亲很伟大,做了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但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严厉的父亲,他对待子女的态度一直十分温和。有时候,孩子们把事情做砸了,他也不会批评,而是鼓励下次用更好的方法解决问题。
▲贵州兴义市王伯群旧居
十岁那年,父亲的突然离世令我十分震惊。他一直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英雄怎么会死呢?我曾天真地以为英雄是不会死的。
1944年,日军的炮火已烧至广西桂林,黔南告急,贵阳奉命疏散。父亲组织成立了大夏大学疏散委员会,并自任主任委员,同时他也决定举家迁往重庆,向政府争取迁校款项。那年冬天一个飘雪的清晨,两辆小轿车载着我们离开贵阳,经两三天的翻山越岭抵达重庆。其实,那时他已积劳成疾,重病缠身。到重庆以后,父亲就住进了重庆陆军医院。一个星期之后,他因十二指肠出血过多医治无效,与世长辞,享年60岁。
他去世的那个早晨,令我终身难忘。当我赶到医院见他最后一面时,发现病房里还有一位大人物——蒋介石。我一共见过蒋介石三次,前两次是在贵阳的家中,他来找父亲商谈国家大事。他留给我的最大印象是不苟言笑。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蒋介石对父亲说:“伯群,我兄,对我民族有何劝诫?”奄奄一息的父亲在弥留之际留下了“公、诚”二字勉励国人。
长大成人后,我在母亲那里看到了父亲临终写下的遗言,是他一生的精要概括:
“余追随先总理奔走革命于今三十余年,才力绵薄,恒少建树,正思振奋精神,努力补救,今竟一病不起,事与愿违。此后切望吾党同志在总裁领导之下,一心一德,争取胜利,以完成抗建大业。吾大夏校友,服务国家,尤须力行公诚二字,以发扬大夏之精神,余虽不及见国家复兴,世界和平,但知革命成功之有日,此心亦无憾矣。”
父亲和母亲的年龄相差24岁,但是他们却一直是相濡以沫,相互敬重,母亲也是父亲大夏大学事业的坚定支持者。在我们子女看来,是美满婚姻的典范。
我父亲母亲的故事很浪漫,他们在大夏相遇、相恋并相爱。结婚后父母育有一子四女,我是长子。
▲大夏大学读书时期的保志宁(左)与担任大夏大学校长时期的王伯群
他们的相遇是在一次学校庆典活动上。喜爱昆曲的母亲是大夏戏剧社的社员。那天她在台上轻舞衣裳,余音绕梁,也绕进了台下的校长心中,拨动了他的情弦。
保家本是蒙古后裔,清代中期移居江苏南通,世代官宦。我母亲的父亲保君皞是外交官、驻澳洲梅棚总领事,叔父保君建曾任上海市教育局长、外交部驻秘鲁全权大使。
父亲曾有一妻两妾,妻早亡,均无育子。当王家知道他们的事情后,有不少人反对,理由是王伯群应娶个贵州女子,至少是个西南女子,而不是具有蒙古血统的后裔。但我的祖母刘显屏和三姑王文湘却大力支持。
祖母年事已高,求孙心切,督促三姑撮合此段天作佳缘。父亲在愚园路建造了一栋西式花园别墅,作为他们的婚房。我们没住几年,便因抗战爆发离开上海,随大夏大学西迁贵阳。这栋别墅产权还在我家,但使用者几经易主,现在是上海近现代优秀保护建筑。
我的父亲与母亲相差24岁,他们结婚时,父亲已逾不惑之年,而母亲恰逢桃李年华,但他们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相濡以沫,携手同行,为我们树立了美满婚姻的典范。母亲去世后,我翻阅她的日记,发现她一直称呼父亲为“伯群先生”,可见她内心对父亲的尊敬与爱戴。
▲王伯群夫妇与孩子们在一起
在我印象中,小时候很难见到母亲,她总是很忙碌。她要负责打理家庭上下一切内务。而且,她还是“新运妇指会”贵州省的负责人,与宋美龄、邓颖超、我三姑王文湘等都是著名妇女运动工作者,为动员全国妇女支持抗战而劳累奔波。小时候,我时常在家中看到宋美龄来找母亲商量事情。
母亲是父亲大夏大学事业的坚定支持者。1944年6月,为纪念大夏大学建校二十周年,母亲曾亲自致信上海滩影后胡蝶女士,邀其主持大夏大学立校二十周年纪念筹募基金公演。
校庆期间,母亲与父亲夫唱妇随,共同主持出席名家书画展览义卖、戏剧公演、篮球比赛等活动,为大夏筹得丰厚的办学资金。
父亲逝世后,母亲悉心整理遗物,多次在大夏大学为其举办《王伯群遗墨展》,缅怀父亲。1944年12月20日,纪念王伯群的思群堂在大夏大学落成,母亲亲自为这栋对她而言意义非凡的建筑剪彩揭幕。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后,我们迁至南京安顿下来。我也进入南京的中学读书。1949年,我们又前往台湾。我进入台北师范大学附中读高一。翌年,母亲决定带着五个孩子离开台北,全家迁往美国纽约。
那大概是父亲逝世后,母亲一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到了美国,一切都是空白,一切都要从零开始,生存都不容易,何况她后面还跟着五个孩子!
考虑到孩子们的前途,她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艰辛的移民之路。因此,在我心目中,我的母亲尽管是位出身优越的富家大小姐,但是她很坚强,很能干,是一位令人敬佩的伟大女性。
刚到美国的时候,母亲白天操持家务,晚上上夜校学习英语和财务知识,过得相当辛苦。我上高中时,就开始自己打工赚钱。快毕业时,我自己买了一辆汽车,载着我母亲到处办事。我上大学的费用靠的是大学奖学金和兼职打工赚的钱。作为唯一的儿子,我很小就知道自己需要对王家负责,尤其在父亲去世后,更需要我来帮助妈妈一起照顾妹妹们。
父亲去世前一年,给子女们写过一段家训,要求我们自强自立,才能为家庭、家族和国家作贡献,正是这段家训伴随我们成长。父亲在家训中写道:“……我的家庭和家族的每一个成员都应接受适体的教育,自立自强,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唯有如此,方能获得社会的称许,方能为家庭、家族和国家作出贡献,成为一个致力于使吾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好公民。”
在我看来,父亲对于教育事业的奉献和他在家训中表达的理念,完全一致。他擘划大夏大学二十年,呕心沥血,筚路蓝缕。纵使身患重疾,仍四方奔走筹措办学经费。支撑他的是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强烈的历史责任感。孙中山先生曾赠父亲一幅五言联,“让人非我弱,得志莫离群”,激励和劝勉父亲。
▲孙中山赠言王伯群
上世纪百年的中国,风云变幻,跌宕起伏,父亲的一生便与这段特殊的民族历史紧密相连。
为谋求大夏之发展,父亲秉承“服务国家,曰公曰诚”精神,与同僚一道,制定“自强不息”之校训,以此作为激励全体师生的座右铭。
他倡导教师苦教、学生苦学、职员苦干的“三苦精神”和“师生合作”、“读书救国”。他还借鉴牛津、剑桥大学的管理经验,在国内高校中率先实行“导师制”,实施博雅通识教育。
父亲礼敬教师,爱生如子。广聘马君武、田汉、吴泽霖、郭沫若、谢六逸等名师,培育出熊映楚、吴亮平、杜星垣、周扬、胡和生、戈宝权、陈伯吹等各行各业栋梁之才。
大夏自迁贵阳后,经济上的困难与日剧增。父亲殚精竭虑,勉强维持至1942年。经校董会同意,决定呈请国民政府改私立为国立大夏大学。但教育部在未征求大夏大学同意的情况下,硬将大夏大学更名为“国立贵州大学”。大夏师生、校友、校董闻讯后,舆论哗然,群起反对。父亲召集全校学生于大礼堂讲话,他激动地说:
“大夏是我一手扶植成长起来的,在过去18年的岁月里,我当了15年校长,为大夏耗尽了心血,但我一无所求。对大夏的爱护,我不落人后。大夏的成败荣辱,与我分不开。我可以向大家保证,我能把学校完整地迁回上海去。”
父亲还说,教育部设贵州大学是他们的事,与大夏无关。教育的自由和学术的自由,如同人身自由一样,是受法律保护,神圣不可侵犯的。父亲的一番讲话,鼓舞了师生维护学校尊严的斗志和信心。最终教育部收回成命,保持大夏私立。
在黔期间,父亲主张大夏要在促进西南文化发展和资源开发方面做出贡献。他推动大夏与当地政府联合在花溪成立“农村改进区”,开展建设实验,力促百姓生活安定,努力于各项生产建设,实现“抗战救国”。
大夏成立社会研究部,启动对少数民族调查研究,出版《贵州苗夷歌谣》、《贵州苗夷社会研究》等著作,这些成果,让外界重新认识了贵州人,启发了少数民族对国家、对民族的认同感,在今天看来,仍具有现实意义。
母亲亦如此。抗战期间,她在后方动员与组织妇女工作,支援抗战,展现了巾帼不让须眉的民族豪情。
寻求最适合中华民族发展之路,复兴国家,这可说是父亲心中的最高理想。
民国时期,贵州兴义的刘家、王家、何家是三大显赫家族。我的舅公刘显世、父亲王伯群、叔父王文华、三姑父何应钦都是近代中国历史上的风云人物,他们的故事既是家族史的一部分,更是国家史的重要篇章。
1905年,父亲从兴义出发,赴日本东京留学,途经南宁、香港、广州、横滨等地。那是一条大开眼界、广交良友的行程,期间,父亲与贵州神童戴勘(后为护国将军)结为挚友。戴勘家境贫寒,聪明早慧。早于1904年,他开始求学日本,此次是回国探亲后再次返日。在日期间,戴勘积极参加东京学生革命运动,与康有为、梁启超等革命先驱过从甚密,曾为《时务报》等进步报刊工作。途中,两人常彻夜长谈。从戴勘那里,父亲了解了大量革命思想和康、梁革命的曲折细节。他的内心产生极大的触动,决心到日本后潜心研究世界各国政治与经济,寻求一条最适于中华民族发展之路。
在香港时,父亲与戴勘同住一室。有一次他们一起在香港街头散步,父亲注意到周围的很多男士都剪了短发,包括戴勘,只有他自己头上还顶着清朝的大辫子,与环境格格不入。戴勘告诉父亲,当年他刚到日本就把头发剪了,作为革命人士,留有大辫子这种满族封建遗物是可耻的。听后,父亲立即找了一家理发店,剪掉了象征落后的大辫子。
父亲一行乘船抵达横滨港后,转火车前往东京。那是父亲第一次乘火车,坐在疾驰的列车内,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农田、房屋,他陷入沉思:铁路交通运输业的发展给日本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加速了其现代化的步伐。中国欲同世界接轨,必需大力发展铁路,支持工业经济发展。这些见识为他日后出任国民政府交通部长奠定了基础。
到东京后不久,父亲见到了仰慕许久的中国民主革命伟大先行者——孙中山先生。交谈中,孙中山鼓励父亲加入同盟会,秉持“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的政治纲领,为民主革命而努力。孙中山开阔的眼界、卓越的领导力以及对中华民族的满腔热忱,令父亲十分敬仰。1907年,父亲与戴勘一同加入同盟会,立志为国家复兴奋斗不息!
辛亥革命后,27岁的父亲应声回国参与革命工作。他首先参与了章太炎、程德全、张謇等人组织的“中华民国联合会”,并出任机关报《大共和日报》的经理。1914年,袁世凯解散参、众两院,我父亲赴北京参与制定《中国民国约法》,后回到贵州协助他的舅父刘显世主政,积极推动护国运动。第二年,他参加了由蔡锷、唐继尧支持召开决定云南起义的第四、五次军事会议。云南起义爆发后,他到贵州策动贵州独立,并与我叔父王电轮率部攻击湘部,迅雷飓风,震动海内外。贵州独立后,父亲先后出任贵州护军使署总参赞、黔军总司令部秘书长和黔中道尹等职。
▲王伯群(前排中)被北京政府任命为黔中道尹?
1917年,皖系军阀段祺瑞控制北京政府,拒绝恢复中华民国国会和临时约法。孙中山极为愤怒,在广州发动护法运动,反对段祺瑞的独断专行。是年,32岁的父亲代表贵州省长公署赴广州协助护法军政府工作,直接参与了孙中山领导的护法运动。
1919年,父亲以广州护法军政府议和代表赴上海参加南北议和,并得到督军兼省长的刘显世授权为贵州全权代表常驻上海。1920年冬。父亲跟随孙中山、唐继尧回到广州,恢复君政府,任交通部长。次年,孙中山就任非常大总统,父亲被任命为总统府参议,并被委任为贵州省省长,在回贵州的就任路上,行至铜仁遇阻,转赴上海。
国民革命军北伐成功后,父亲出任上海财政委员会委员。1927年5月,南京国民政府成立,父亲先后担任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委员、交通部长兼第一交通大学校长和招商局监督,当选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此后连任。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举家迁往美国后,王伯群的子孙就成了华裔美国人。我目前有四个孩子七个孙子,我想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体里仍然流淌着中国人的血脉。我写书也是想让子孙后代清楚地了解祖辈们的历史,让王家的优良家风在大洋彼岸得以传承。
责任编辑:姜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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