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戏剧家乔治·普罗第曾在20纪初,从一千多部古今戏剧作品中归纳总结出 “36种戏剧模型”,试图将世界上所有故事囊括其中。这些情节模式也为早期影视创作提供了模型。尽管一百年之后的今天,36种剧情模式已经无法满足观众的“创新期待”,但很多影视作品的创作依然还是从这些“母题”出发,组合衍生出新的情节模式来。
36种情节模式的第20种,被归纳为“为了主义牺牲自己”,是一种涵盖了英雄为信仰、种族、国家利益牺牲自己的生命、情感与荣誉的剧情模式,也是谍战剧最常运用的母题。在我国,从最早的《敌营十八年》到《潜伏》《悬崖》《风筝》,以及近两年播出的《叛逆者》《潜行者》《前夜》《梅花红桃》等,谍战剧作为独特的类型始终受到观众的喜爱。
近些年来,谍战剧在制作上越来越上档次,服化道精致唯美滤镜加持,演员高颜值高流量,剧情烧脑反转,却很难获得如《潜伏》播出时众口一词的推崇。剧情模式不断地复制运用,加之市场化娱乐化的影响,让谍战剧陷入了情节人物同质化的窠臼。想要跳出创作瓶颈,就要搞清楚观众为什么爱看谍战剧。
英雄叙事和悲剧审美
区别于爱情剧和时装剧,谍战剧吸引人之处不应该只是颜值,而首先在于其英雄叙事。所谓“英雄叙事”是以英雄为表现核心,围绕英雄人物的行动展开的叙事策略。英雄叙事在人类最早期的叙事中就已出现,古代神话史诗中对英雄的朴素书写就展示了英雄叙事的内涵。西方神话中的英雄强调个人利益,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中的英雄则更重大义,愿意牺牲个人去造福百姓。这种源自远古的文化积淀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民族精神。在现代经典叙事中,英雄叙事依然代表着一个国家和民族共同的价值取向和信仰崇拜。
在我国,谍战剧能够深受观众喜爱,很大程度上源自于对历史的认知和深刻的民族记忆。在此基础上,悬疑紧张的情节和谍战人员偷天换日、明争暗斗的工作状态都具有极强的戏剧张力。不同于常规的英雄叙事,尽管谍战剧主人公的终极目的代表着崇高正义,但他们通常身处弱势,需要以谎言、破坏、伤害甚至杀戮等手段去实现目标,看似做的都是现实生活中的坏事,却能够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主人公在打破常规的冒险行为中完成正义的任务,这种错位感和悖逆感让观众的潜在心理获得了满足。同时,主人公内心强大,信仰坚定,与观众与生俱来的“英雄情结”相互关照,折射了观众无法实现的英雄梦。
然而,当这种英雄叙事越来越传奇化,戏剧性越来越极致化,人物的行动演变为闯关游戏,强行反转烧脑,谍战工作本身的残酷性被弱化,观众也会深陷在迷宫般的剧情之中,迷失了对人生意义的思考。上半年播出的谍战剧《无间》中的陆风(靳东饰),一出场就挂着英雄的标签,但在不断的反转突变和绝境逢生中,观众只能啧啧称奇,却看不到信仰与人性的光芒。
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际形势暗流汹涌,局部战事不绝,互联网的发展,让我们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残酷。钢铁战士也是血肉之躯,个人英雄主义的背后都离不开理想信念和民族认同来支撑。同样的,对于谍战剧来说,任何英雄叙事都不能脱离时代性的特征,那些愿意“为了主义牺牲自己”的英雄,折射的是观众的社会理想,凝聚的是我们国家的理想信念。
与战争类型的影视剧不同,谍战剧的英雄叙事往往与悲剧审美相伴而行,“为了主义牺牲自己”的母题让其弥漫着浓厚的悲剧意味,带给观众独特的观赏体验和心灵震撼。
因为谍战剧中的英雄通常是大棋局中的孤子,他们以极强的意志力孤军奋战、以小博大,时刻游走在生死边缘。他们需要在极端压力下做出最快的选择,可他们也并不是总能成功,相反每时每刻都可能面临失败、挫折、误解和牺牲。他们对道德的困惑、对命运的追问、对信仰的执着,相互纠葛形成巨大的悲剧力量,激发了观众的敬仰和同情,让观众从中感悟苦难与牺牲,崇高与伟大。就像《悬崖》中的周乙、《风筝》中的郑耀先,他们都是成熟的地下工作者,胆识过人的英雄,却只能将个体情感隐匿于民族情感之下,置一己私情于家国大义之下,时刻隐忍克制,最终在孤独中饮下所有痛苦和煎熬。这种悲剧审美强调了命运的不确定性和复杂性,揭示了人性的复杂性和时代的残酷性,使观众能更深入地思考人性、道德和社会。
有人说:悲剧是一种灾难和牺牲,但是它不应让人感到沮丧,而是产生庄严感和崇高感。英雄人物虽然最终走向了悲剧,但他们的勇气、执着和牺牲,以及他们对人性、道德和社会现实的挑战,形成了悲壮感与崇高感,提升了作品的审美价值和文化内涵。
创新从打破固化的情节模式和审美期待开始
观众审美心理中包含着渴望新奇、突破传统的内在愿望。谍战剧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化的情节模式,让观众产生了审美疲劳。可以看出,近年来的谍战剧创作也在寻找着创新的突破口,但成功者寥寥。《无间》在悬念和烧脑上不断加码,神化谍战人员,却单纯为了谍战而谍战,忘却了谍战剧的初心;与《无间》同期播出的《薄冰》走青春偶像路线,却弱化了类型特征,谍战悬疑不足,甚至有了抗日神剧的影子,播出后自然难以让观众满意。也有创作者尝试类型的融合,如《欢颜》的公路谍战,《隐秘而伟大》的职场谍战,《潜行者》的生活谍战等都在尝试以复合的类型吸引更多的观众。
当然,创新不能只在表面上做功夫,而是要从叙事的主体建构下功夫。
以前段时间播出的《潜行者》为例,地下党方嘉树与前妻和两个不同家庭的孩子阴错阳差假扮成一家四口潜伏在 76 号。这一设定突破了以往谍战剧假扮夫妻的固定模式,将阴郁的谍战气质与闹腾的烟火日常相融合,谍战工作与家庭生活一冷一暖,形成了强大的反差和戏剧张力,构成了一副充满市井气的谍战众生相。同时,该剧视角宏阔,对来自几个不同阵营的人物都有立体多元的刻画,从人性的幽微处入手,赋予人物复杂性与深刻性,每一个人物都不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谍战面孔。特别是对女性特工人员的塑造血肉丰满,突破了模式化的束缚,引导观众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历史。全剧有很多细节在提醒观众,地下工作者也是活生生的人,会有弱点和软肋,也会被爱人和孩子牵绊;他们不是战无不胜,不仅要随时应付突如其来的挑战,也要面对道德的困扰和生活的挫折。主人公方嘉树心中纵有万千波澜,表面永远云淡风轻。就连做梦说了句梦话都要自己反省一番;特务头子李立行贪财胆小,只有睡在卫生间的浴缸里才觉得安全;行动处处长叶兴城看似恋爱脑,实则疯狂狠毒;还有苏雅露、郑南燕、郑飞熊、朱玉、郭大雨等反面人物,也都丰富立体、耐人寻味,带给观众非常新鲜的观剧体验。同时,该剧危机的设置也别具一格,如用湖北话的“袜子”破解接头暗号 “麻子”;联络员李正勋的一句“当死亡不可避免的时候,我们就要用微笑去面对”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精神,可他牺牲前的微笑却又给主人公埋下新的危机等。无论是叙事视角、情节结构还是人物塑造,《潜行者》都在尝试突破谍战类型片的既有模式,挑战观众已经固化的审美期待。对于谍战剧的创作是一次有益的突破和努力。
可见,谍战剧要获得观众喜爱,除了保持其独特的英雄叙事和悲剧审美,更重要的是建构创新性的叙事设置、打破观众固化的审美期待。让谍战剧为观众提供逃离日常的娱乐方式的同时,也能为观众提供理解和体验人性、道德和社会的独特视角,使观众在观赏中获得鼓舞和激励,进而形成一种强有力的价值信念与理想精神。
作者:王乙涵 中国艺术研究院电影电视艺术研究所副研究员
编辑: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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