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颜》开播之初,或在宣传造势期,最引人关注的,是它强大的演员阵容。张译、廖凡、张鲁一,以及董子健、田雨、佟丽娅、娄艺潇等的加盟,至少在演员阵容和演技上,已经有了一定的保障。另外让人期待的,便是它是腾讯X剧场推出的第二部电视剧。首部《漫长的季节》的高口碑,使这所谓“一剧一格”的华语精品短剧集群剧场推出的第二部剧也拉满了期待值。
从一开播到18集结束,观众们最多且最为中性的评价便是“奇特”,于语义中所延展的两个维度,则褒贬尽现。喜欢的称其为新颖新奇,讨厌的称其为故弄玄虚。在似乎是风格尽显的外表之下,这部引起一定话题讨论度的电视剧,内里——类型、故事和主题——却都不见得经得起推敲。
关于类型和接受
将元素杂糅却又不在整体上向一种固有类型靠拢,这种尝试如果缺乏顺畅的叙事和稳定的表演支撑,很有可能被观众视为冒犯
虽然电视剧的类型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而类型的杂糅现如今也是业界创作和观众观看基本的共识,但电视剧类型创新与观众观看接受之间依然应有基本的空间限度,也即,创作不能脱离观众接受的基础期待,否则创新会变成一场个人风格的狂欢。《欢颜》似乎在悬崖边跳舞。
《欢颜》无疑将类型的杂糅发挥到了极致,电视剧融合了公路片、传奇剧、谍战剧等众多类型,也将红色革命、黑色荒诞等元素进行了嫁接,但它又不是任何一种可以在实质上归并类型的电视剧。有公路片的元素,是因为整部电视剧是通过路线的行进进行时空的串联的,从广州到福建到江西到浙江,最后再到目的地上海,不同的地点串联不同的人物开展不同的故事。然而在路上只是一个模糊的背景,并不是这部剧主要想要展开呈现的故事,行进过程中的省市只是空间的节点,于整个故事的发展影响不大,因此公路片更多是个噱头。传奇、谍战也是如此。
将元素杂糅却又不能在整体上向一种固有类型靠拢,这种大胆的尝试,如果在剧情逻辑顺畅、演员表演稳定的情形下,是可以被观众接受的。如若不能,则可能被观众视为冒犯。创作者在创作中可能没有受到具体的类型束缚,然而观众在解读时,则需要不断地调用已有的观剧经验来进行理解。好的创作,也即既叫好又叫座的创作应是在坚守类型的基础之上,进行适当的突破,从而使电视剧在观众可接受的范围内拓展期待视野,获得满足。
《欢颜》类型和元素的杂糅,沉淀着身兼编剧和导演的徐兵极强的个人风格和意图。如主角姓名与其以往电视剧人物之间姓名的同一,徐天这一名字也是《请你原谅我》《红色》《新世界》以及《美好生活》等剧中主角的名字,而这些过往电视剧中的主演也在《欢颜》之中不断出现,甚至《欢颜》中为数不多的女性角色刀美兰也出现在《新世界》中,由之在电视剧间形成文本互文性。无可否认的是,如果导演足够强大,他自己的风格就可以成为一种“类型”,代表性的如电影导演王家卫。然而这种作者电影成为一种“类型”或极高的辨识度,很难在电视剧中得以实现,一则是电视剧本身区别于电影的特质,二则是导演本身的影响力。因而电视剧的风格,一般最多只是它有些不同,却难以跳脱出一般类型的钳制。
极显风格化的《欢颜》在其英文名Fearless Blood(无畏之血)中似乎隐含了创作者的意图,或者可以说这是部披着各种杂糅元素的冒险片,是一段特定的时间和旅程之中的探险和升级打怪。这样看这部电视剧似乎便通畅了起来,正如徐兵在采访中表达的“《欢颜》要飞扬不要写实,要热闹不要阐释”一样,我们似乎可以把电视剧视作一部网游化的冒险片,是一部通过各种浅尝辄止的元素叠加掩盖其深度匮乏、看后即抛的视听快消品。
关于故事和主题
全剧奇妙地留有诸多模糊可资阐发的空间,让一些观众愿意忽略其故事逻辑上不能自洽、主题思想上不能统领的不足
热闹是真的热闹了,但拒绝观众的阐释是不可能的。简单总结一下:《欢颜》是一部讲述一位叫徐天的21岁青年,遵从父亲的嘱托,从南洋出发到广州后,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动乱社会中一路历险北上,最终实现其目标的电视剧。
18集的电视剧有因有果,然而因果之间的逻辑是否自洽,却值得商榷。抛却技术层面将上世纪三十年代设置为宏观的背景但却并不写实的处理不谈,支撑故事能够发展下去的由头于主角而言有三:一是北上与未婚妻结婚、二是创业、三是将资助革命事业的三根金条送于共产党之手。然而三个由头或目的所展开的叙事,都不太经得起推敲。首先与未婚妻的婚姻是父辈之命,未曾谋面的二人靠书信萌生爱情,但当徐天发现未婚妻仰止的信件内容实际来自贾若兰之后,仅凭前期仰止的信件而只认仰止,对莫名陷入爱情的贾若兰的付出无动于衷,似乎都过于平面。其次是老孙护送徐天北上,将三根金条交于我党是剧情展开的最大由头,围绕这三根金条,各方势力展开了明争暗斗,然而剧情的一大漏洞是,如果徐天北上最大的资产是这三根需要随身携带的金条的话,那么如何在上海创业?更加经不起推敲的是徐天一路之上所遇到的帮手和贵人:老孙、俞家主和章医生。如果说老孙是身为中共党员的职责所在,那么作为家主头人的俞亦秀和隐居乡村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的章加义,舍弃身家性命帮扶徐天的人物动机则无法从正常的人的逻辑上来进行解释。如此而来,故事的由头及叙事的展开都充满了漏洞,那么只有从各种细节所引发的主题升华上去找补理解。
《欢颜》这一电视剧名可以有好几种理解。有人会联想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剧中经由徐天之口穿插的不合时宜又带有书生气的革命话语,也在呼应所有人过好日子的诉求;有人会联想到当革命成功,牺牲者虽然远去,但后人会永远记得他们的笑颜,一如《觉醒年代》中陈家兄弟催人泪下的回眸。由此,众人一路上的冒险、江湖乱世之中不同人物的付出以及对徐天的帮助,似乎便有了最高层次精神理想层面的支撑。不过电视剧似乎又没有把这种理想层面的支撑付诸在电视剧的叙事之中,反而在电视剧叙事最终高潮的结尾将其进一步削弱。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电视剧结尾时徐天的画外音,他说:“故乡广阔,南北西东九万里,人人可以成为一条潜入海底的鱼,消失不见,或者兴波翻浪,改天换地。故乡的人,来来又往往,每一个平凡的人,都惊心动魄。”这一揭示电视剧主题的话,模糊而又多义,但基本可以理解为在广阔的大时代中,小人物的命运的裹挟以及能动性的发挥。然而局限在有限时空中的人物铺陈的不充分,使电视剧的主题更加不明朗,而徐天结尾作为升华的话,则使电视剧的主题更多贴近冒险,而非理想和精神。
二是在电视剧结尾时四个人的照相,徐天留了三个已经因他而死去的朋友的位置,结尾的主题曲也响起了《友谊地久天长》。由此电视剧的主题则落脚于友谊,往升华了说是革命兄弟情谊,往小了说是男性社交情谊,但无论如何都未曾跳脱出男性间江湖快意恩仇的桎梏,因此格局上便小了起来。吊诡却也呼应电视剧荒诞风格的是,这部男性主导也主要讲述男性的电视剧,作为为数不多的女性演员之一的娄艺潇,却贡献了一个最为饱满的角色和最佳的表演。
故事逻辑上不能自洽、主题思想上不能统领,但创作基础的单薄、诸多大牌演员串场式加盟以及黑色荒诞的台词和故事,又奇妙地留有了诸多模糊可资阐发的空间,这或者是电视剧问题多多却又因形式的新颖而获得一些观众喜爱的原因;而节奏的明快、甚至是飞快,叙事的跳跃以及台词对白的荒诞乃至神经质,则又掩盖或某种程度上让观众选择忽视剧情和主题上的缺陷。《欢颜》于主创而言,是一次个人风格的张扬;对于X剧场而言,是一次对另类的包容和呈现,是在商业上的冒险和观众接受程度的探求;而对于观众而言,则是一次营养价值不高但刺激性愉悦度较大的视听享受,偶有精华却难有回味。
作者:吕鹏(上海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影视文化与视听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编辑:郭超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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