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居室求学(十七)
1982年,有一本历史书籍的出版成了热门话题。在学术界、文学界、教育界,喜欢读书的人见面,往往都会谈及这本奇奇怪怪的新书,并极力赞赏。上世纪80年代,书籍的出版很少商业包装和推销,新出版的《万历十五年》是悄悄流行的,真正乃一纸风行。
现在,读书人对书的作者黄仁宇已比较了解了。但在40年前,不要说读者对作者知之甚少,就是对《万历十五年》的写法,也感到新奇。对历史类书籍,读者几乎已成惯性的阅读期待,是要读通史、断代史、历史人物传记,或者是普及性、通俗性的小册子。《万历十五年》只写了明朝中后期(1587)政治舞台上的几个主要人物,写法处于史学和文学之间。作者的史料扎实、视野开阔、文笔幽默,像讲故事,又是在做学术研究。我读后感到,这本新颖的历史书籍适应改革开放初期读者对新信息的渴求。开放的大门打开后,国人不仅对西方的先进技术、高级商品顿感新奇,也对西方的新观念、新书籍感到新奇,因为我们封闭的时间太长了。《万历十五年》正是在适当的时候来到了中国。
这本书,初印即近3万册,到第四次印刷时,印数已达56700册。那么,这本书是如何来到北京?又是怎么出版的?
读傅璇琮先生的文章,我才了解这本书在编辑出版过程中曲折的情节。原来,旅美华裔学者黄仁宇托黄苗子将他的书稿带到北京,希望能在国内出版。黄傅是朋友,经常见面,时任中华书局古代史编辑室副主任的傅璇琮,立即进入审报审读程序,写了审读意见。但其时书局有领导不同意接受,傅璇琮写道:“幸亏其时副总编赵守俨先生明确表示同意出版。”对责任编辑的文字润饰,赵还提了专业的意见:“这种润饰,可限于非改不可的地方,不必改变原来写法和风格。”对赵的意见,傅又说:“人的见识,往往在关键之处表现出来。”黄的书,原是英文著作,由作者自己翻译成中文,再由黄苗子带回中国。但是,黄离开祖国已30多年,期间沧海桑田,语言文字的表述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何让黄的文字表述适应国内读者的阅读习惯呢?傅璇琮想到了他的大学同窗沈玉成,就把书稿送沈修改。经过三年的修改润色,反复打磨,与作者信函往来,多次商榷,真正是玉汝于成,《万历十五年》出版了。
我是这本书的千万读者中的一个。后来还评论过他的另一本书《关系千万重》。要不是读傅的文章,哪里会想到一本书的编辑出版会有如此复杂的过程?傅的文章因谈到许多编辑出版专业的问题,不宜多引用,只引他文章中对同窗的评价,他说沈玉成“头脑灵敏,文笔快,有文采,确是修改、润色书稿的合适人才”。与国内隔绝30年的黄仁宇的著作里,到底有多少是黄的文字,有多少是沈玉成的修改润色部分,我们现在还看不到,沈自己也没著文表功,自我宣传他对这本畅销书的贡献。沈玉成去世后,是傅璇琮在文章里透露消息,我才知道沈的作用。
在网上买了一册《沈玉成文存》,读后几天都心湖起波纹,不断感叹:“一辈子,一本书;一辈子,一本书。”沈这本文存,是他病逝后由他女儿编辑的,带有纪念性质,或者说就是为了不能忘却的纪念。他的女儿,是续弦的孩子,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受他的熏陶,学有所成。编这本书,是她对继父的感念。我读这本有温度的书,最喜欢沈写王国维二儿子的《自称“宋朝人”的王仲闻先生》。在这篇列传体的记人散文里,他怀着对王仲闻的敬佩之情,相当传神地写出了性近于痴、大智若愚的静安先生的传人。在不那么和谐愉快的环境里,有“可与言”的同仁互通声气,切磋学问,是能让人忘忧的。他在北大读书时,师从浦江清、游国恩先生,出于名师之门。他在文章中写到,起初对王仲闻的本事还存疑,但交了几次手,“王先生深厚到令人吃惊的学力就把我们完全镇住了”。王国维先生二儿子的学问,有治愈功能,治好了出身名校名师的沈玉成的轻狂。文章最后,沈叹息:“王先生生前的健康情况很好,如果他今天还在世,虽然已过八十高龄,还应当是能做而且会愉快地去做不少事情的。几年前编纂《全宋诗》的倡议一经提出,我和毅中、璇琮二兄就一再想到王先生,慨叹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学者了。”读者如有鉴赏力,在读过沈玉成记王仲闻后,当知我言不虚。
文存分八辑,依次是古典文学研究论文、文史小考据、书评随感、学林忆往、读书偶识、给报刊写的随笔杂文、诗作,最后是友人亲人的回忆。沈兼具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的能力。我读他精短的随笔杂文,能感到他的深厚学养。他在杂文里的针砭时弊,婉而多讽,内心是对社会不良风气的焦虑。在学术性的随笔里,笔下流出的识见,给我启发。他谈到“扬州八怪”时说:“他们鄙视世俗,力图冲破世俗,然而归根结底又毕竟点缀了世俗。”这是评金农的遭遇,又何尝不是论定清代寄生繁华闹市、卖画为生的众多艺术家们的生存本质?
《万历十五年》的成功,有沈玉成先生默默无闻的贡献;《沈玉成文存》,是一位学者和编辑留下的浅浅痕迹。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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