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色彩名称浩如烟海,而色彩文化更是伴随着社会历史的变迁以及中国人文化心态的变化,经历了漫长、复杂的更迭。近日,《制色:中国人的色彩美学》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传统色彩研究学者曾启雄教授,毕三十年之功潜心钻研古代东方色彩,通过大量的考察、记录、实践,联结历史和传说、技术和材料、典籍传承和东西方交流等,梳理中国传统色彩文化的脉络,追寻中华民族绚丽多姿的色彩文化,回溯中国人的色彩美学传统。
《制色:中国人的色彩美学》
曾启雄 著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
全书以古典色彩为线索,从《本草纲目》《天工开物》《考工记》《尔雅》《诗经》《博物志》《说文解字》《正字通》等古代文献中溯源传统色彩的表达,广泛搜集古代汉语色彩词汇,追寻色彩语言变化的痕迹,品读中国人的色彩命名智慧。如“青”到底是什么颜色,蓝最初是否只用来表示植物而非颜色;在古文献里使用的最为频繁的“赤”字和“朱”字,后来为何逐渐使用原本表示粉红色的“红”来表达红色;玄并不是纯黑色而是黑中带红的色相,在古文献中也指涉天地初创时的状态;等等。
中国人对色彩的感觉极为敏感,这种敏感不仅体现在色彩的命名上,还体现在传统色彩多变、含混、复杂的美学及文化意涵上,这与现代科学色彩理论有很大差别。作者在书中写道:“于近代消失的千年色彩,并不全然是落伍、跟不上时代的,只是在现代化进程里,这些古老的色彩,来不及经过反省或咀嚼,被暂时遗忘了而已。”本书在中西方文化交流的视野下,联结古代社会生活、习俗、制度、历史、文化等诸多面向,阐释传统色的意涵与中国人的色彩观念。重新回顾和整理中国传统色彩文化,不仅仅是对某种传统色的发现、利用,更在于回复中国人对传统色彩文化的心理认同感,恢复色彩文化自信。
跨越时空,物质常常受到消磨和损坏,我们凭借物质媒介所见到的传统色,常常与它的本来样貌有所偏差。而“大自然的植物均有色素存在,古代人们通过不断尝试,只留下有价值的部分,古代文献便扮演了犹如银行贮存资产的角色,静静地跨越时空,等候后人去提取利用。”以植物染色来表现传统色,是从古籍的笼统文字中复原失落的千年绝色,更是一场与技艺消失时间的竞赛。曾教授从中国传统药书、博物书中爬梳整理染色材料,并深入研究色彩和材料的关系、染色工艺的色彩表现和技术复原等。同时,结合实际染色的经验,以无数次“试误”重回传统染色时代,寻求天然染色材料与传统技法的完美融合,还原中国传统色彩之繁复与美。书中记录了作者亲自寻找植物、反复实验的内容,他将这些传统色彩染色的奥秘毫无保留地分享给读者,为现代染色提供了宝贵的资料。
中国传统色彩,在时间与空间里不断变化,如今,我们很难以某种确定的样貌去捕捉,也很难武断地认定某种色彩就是传统色,而只能依据相关的研究做出合理的推测。也许,这本书的价值不是让你记住几个传统色彩的名称,也不是与你探讨传统色彩文化,只是让你与传统色彩重新邂逅,唤起某些情绪,久远而深刻的色彩记忆。
>>内文选读:
香色(节选)
初春的北京,令人神清气爽。春阳的光线,穿过槐树叶隙,新绿叶片随风婆娑起舞。慕名前往北大,在校园里闲逛,嗅到一股奇特香味,循着香味方向前进,发现了与桂花高矮类似的一丛树,枝丫末端开满了粉紫红色的花朵。首次遇见,询问路过学生,才知是丁香花,不由忆起儿时常听的紫丁香歌曲。原来丁香的味道并不甜香,反而带点淡雅的苦香,不同于一般常见的玉兰花、含笑花、龙爪花、夜来香、桂花。
初识粉紫色的丁香花后,发现还有白花品种的丁香花。回台湾后,一度误以为丁香花是中药中的丁子,比对中药店买来的丁子,发现香气大不相同,深感困惑。于是,由植物书籍展开搜寻,才知道丁子有许多别名,除了丁香,也叫作丁子香、支解香、雄丁香、公丁香等。中药的丁子也带有浓厚香气,并分为公、母,产于南方。有别于生长在大陆北方的丁香花,丁子则是生长于南方的植物花萼,外表不易判别。此外,另在东京的某公园里,见过沈丁花,因为名称也有个丁字,加上亦有优雅香气,差点又误认了。
传统色彩命名里,有许多同样有“香”字的色彩名称,乍看其名,很难理解到底是由什么植物材料构成,植物本身的香气为何,抑或只是个泛称。而其色相究竟为何?若能有原料上的说法支撑,或许就能掌握较正确的方向。另外,在许多古文献中,发现有个色名叫作“秋香色”,如《红楼梦》里出现五次“秋香色”: 第一回为“秋香色金线蟒大条褥”;第八回为“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第四十回为“一样雨过天青、一样秋香色、一样松绿色、一样就是银红色”;第四十九回是“秋香色盘”;第一零九回是“秋香色翻”。
前述之秋香色,大多是指纤维色彩。在《清史舆服志》二注中,则以秋香色表达皇帝穿着“礼服用黄色秋香色”。《清稗类钞·服饰类》中记载:
香色,国初为皇太子朝衣服饰,皆用香色,例禁庶人服用。嘉庆时庶人可用香色,于车帏巾栉,无不滥用,有司初无禁遏之者。
此处的秋香色,则较类似秋天的香色说法。香色的材料,因从古典文献中找不到材料方面的线索,猜想沉香、丁香、丁子等香料都是可能的材料。不过沉香大都用作焚香的材料,价格昂贵,用于染色似乎有点浪费,因此推测可能性不高。最后,推测可能性较高的,就余下丁子了。但是丁子染出后,香气是无法留住的,或可能在染色完成后,另外加放丁子在旁,使得气味散发。而于北京见到的植物紫丁香和白丁香,尚未尝试,暂时无法证实。
另外还有一种推测,白芝麻炒熟后磨成粉,香气四溢,香色可能就是借用炒熟后的白芝麻粉末色相,相当于微焦的土黄色。此说色香味俱全,易于想象,相当实际,更与丁子的染出色彩吻合。但另有一说,香色是蜂蜜的透明蜜黄色,具有甜蜜蜜的蜂蜜味道,色彩也颇为类似。目前,仍不知香色的染色材为何。但无论是沉香、丁子,还是芝麻或蜂蜜,都有个色相上的共同点,即指向淡褐黄色或土黄色的方向。
虽未见于古代文献记载,尚有一可能“候选人”是肉桂。若使用肉桂树皮或枝叶热煮,加上灰汁媒染,可染出茶黄色。肉桂染出茶黄色,其味接近白芝麻炒熟的香味,肉桂染后仍带有香气,唯材料难寻,大多作为料理使用或药用而已。
目前中药所使用的丁子,乃是公丁子之花蕾,而以丁子染色,亦是使用公丁子。以热煮法染色,若用铁媒染,可染成接近深黑的褐黄色彩;若用明矾媒染,则会得到趋近于黄色的褐黄色。丁子含有抑菌成分,也可提炼出丁子油,作为防腐剂,曾被调入欧美早期蛋彩壁画颜料里。日本染色达人吉冈幸雄在其《日本之色辞典》里,提到丁子的芬芳,在中国古代是叫作“鸡舌香”,汉代时期是被当作健胃剂、镇痛剂、兴奋剂的药品,同时也是香料;之后传至日本,在日本的正仓院,就收藏有丁子。吉冈幸雄也提及于室町时期出现的《源氏男女装束钞》里,就记载有浓煮丁子后,可染色,染出后的色彩带有香味,叫作“香染”。因此,吉冈幸雄推测丁子染的淡褐黄色,就是香色。
在唐诗与宋词里,亦曾出现“香色”一词,但解读上,可能是两个字分开解释的,意即兼具香气与色彩之意,如:
〔唐〕陆希声《梅花坞》里的“冻蕊凝香色艳新,小山深坞伴幽人”;
〔唐〕薛能《桃花》里的“香色自天种,千年岂易逢”;
〔宋〕张炎《红情·暗香》里的“无边香色”;
〔宋〕黄裳《牡丹其三》里的“香色兼收三月尾,声名都压百花头”。
上述四诗分别是吟咏梅花、桃花、荷花、牡丹四种花朵的香气,四种花绽放于不同时节,诗句使用了“香色”的措辞。不过诗词所使用的香色,单纯从字义说明,到底是说分开的香与色的意思呢,还是有香有色之诠释呢?很难得到肯定的答案。
除了出现在文学中,香色也出现于佛教用语,与干陀罗树的记载有关。干陀罗是梵语(Gandhāra)的音译,是指生长在南印度的干陀罗树,用其皮染成赤黄或茶褐色,被当作袈裟的色彩。“干陀”之意为“香”,罗则是“遍”的意思,两字合起来便是遍地香气之意。用此树皮染色,即为“香染”,染出色彩便称为“香色”。干陀罗树的树皮,同时也是干陀罗香、安息香的原料,将树皮煮后,染色的色相是黄茶褐色。
除了印度,日本御桥德言(御桥悳言)的《平家物语》里,亦有与干陀罗有关的记载,提及木兰色与干陀色、丁子染。关于所记载的章服仪所解释的香色,如下:
“木兰一色此方有之,赤多黑少若干陀色。业疏四上同云。赤即木兰所染微黑,即世南海干陀罗树皮相类也……木兰树皮赤黑色鲜明可以为染,微有香气……丁子染有色亦有香,香染,香色呈淡红带黄。”
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在木部附录里也有关于干陀木皮的记载:“珣(杨珣)曰:按《西域记》云,生西国,彼人用染僧褐,故名。干陀, 褐色也。”
由上述记载,可知香色与茶褐色、黄色是高度相关的色相,所使用的原料可能是印度的干陀罗树、丁子、肉桂等材料,至于染出色相均为茶褐色,且带有香味,或在意象上容易联想为使用了具有香气的树种。
气味属于嗅觉,色彩则属视觉,香色结合了嗅觉与视觉,色彩学对于结合、跨越感官的感觉作用,称为“共感觉”。香色一词,已非单一感官的感知,最后呈现的,是所谓综合性感觉的氛围。比如文学诗词中,所使用的香色是包含了文字、事件、记忆、色彩、物体造型、气味,甚至是皮肤、温度等等的“香色”,是综合性的特殊色彩,很令人遐想的浪漫色彩。
作者:曾启雄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