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这么多年》讲述成长中的青春与回望,爱情中的别离与救赎。我是先看电影,再读八月长安的小说原作,我应该也不是这部小说的理想读者,但仍然可能会有“原著党”的偏见。电影中的人物关系大大简化,爱情线明显突出,陈见夏是成绩优异、家境困窘、自尊要强的女生,李燃是家境优渥、外表不羁、内心柔软的男生,全球校园爱情故事最通用的搭配之一,一百零八式都已打完,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小说的主旨不仅仅在爱情,电影也是如此。小说是回望青春,电影则是一个女性的成长故事:出走与回返。见夏看上去的确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中学生,她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母亲偏爱弟弟,虽然她以县里第一名的成绩考入省重点振华中学,却从母亲那里感受不到任何鼓励。在高手如林的学校,她的成绩并不出挑,必须每日悬梁锥骨,不遑他顾。再次出场时,她已孤身在国外大学,又在外企打拼多年,她的成熟肉眼可见,却有些色厉内荏。
她每天都要重新面对那个选择,远行还是回归,对母亲的恨支撑着她成长,但她越是长大,家庭的羁绊就越是转为牵挂,而她的恨也越来越抽象。母亲对她的百般挑剔,越来越像是在一个无法依靠男人的家庭里,女人间的相爱相杀。久病的父亲去世之后,母女俩虽然依旧争吵,却已显出温情。已长大的弟弟拿出一个铁盒,家庭剧里最常见的道具,里面是母亲搜集的见夏成长过程的点滴,母亲终归是在乎女儿的。见夏最大的心结被解开,她决定回来,回归家庭,也回到事业并不顺利的李燃身边。
这当然是一个结构完整、合情合理的故事,却还是有些老套。曾经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女儿,以及姐姐。迟到的和解所带来的既是团圆,也是圈套,要维持温情就得不断付出。小说中的处理是母亲不久后,也去世了,见夏哭得撕心裂肺。或许小说作者才是更现实的,在一个笃信身为女人就意味着牺牲的母亲面前,女儿又能如何走出成长之路?所以相见不如怀念。
围巾和翅膀,可以先选择翅膀
相比见夏,李燃的十年前与十年后,仿佛只是换了件衣裳。重组家庭的隐痛和严苛的父亲所制造的创伤令人唏嘘,爷爷攒下养老金,好让他摆脱父亲控制的心意尤其让人动容,但这些是写在人物表中的设定,他第一次出场时就足够成熟,之后似乎停留在那里。这不是说他完全没有变化,事实上他的“功能”分为两个阶段,前一阶段是拯救,后一阶段是成全。前一阶段他更像是一个侠士,雪中送炭般地给见夏送去温暖,而且尽量把事情做得平常,以呵护见夏的自尊心。一次因为宿舍停电,李燃给见夏在高级宾馆开了房间,“这钱就当我借你的!”,虽然两人并无越轨之事,但还是因为同学告密而引发轩然大波,导致见夏的母亲逼女儿转学回县城。李燃对应试教育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虽然让见夏生气,却也是她所需要的。李燃就是她的仲夏夜之梦,如果她需要去那个世界喘口气就会想到他,但最终是她自己扛起所有。
转学回县一中之后,见夏感觉教学水平低了不止一星半点,心情极度沮丧。班上原来第一名的男生不服气见夏,与她比赛做题,结果见夏大胜。此时,偷跑来找见夏的李燃站在教室外,意识到自己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帮不了见夏分毫。此后,他开始严肃地对待见夏的梦想,不做她的绊脚石。见夏再次转学回到振华中学,他有意与之保持距离。见夏有机会去新加坡国立大学就读,他选择了成全,哪怕这意味着他们青涩的恋爱休止。如果这段男女之爱有什么可以区别于那沉重的家庭之爱,至少是男孩对女孩的这种表态:围巾和翅膀,你都可以要,一定要选择,可以先选择翅膀。
突出主要矛盾,弱化友情和分数
仅仅如此当然还不够。既然学生们要在应试教育中磨砺这么多年,除开爱情与家庭故事以外,这段经历还能给我们留下什么呢?在那令人心有余悸却不可重来的少年时光里,我们还能有更大的想象空间吗?
相比小说,电影至少减掉了三样东西:分数,幻想,友情。有关分数,成年人恐怕已很难描述中学生说“一模考试之后,还有二模三模……”时的百感交集,而当见夏这样的尖子生说出“我连年级前50名都考不进去”这样的话时,那种无力感较之她在爱情上感受到的欢乐与挫折要深刻得多。对见夏来说,做题从来不只是做题,做题就是人生,分数就是人生观。在所有被母亲、弟弟和同学嫌弃的白天,在忧心忡忡却无人倾诉的夜晚,只有做题是抚慰人心的。而这种抚慰,李燃本该能够感同身受。将电影与小说放在一起比较,我们会发现小说中几乎每一处校园里的对话都是以分数为经纬的,而在电影中这些已不再重要。或许是因为这一点很难在镜头中表现,又或许是因为来看电影的大多数并非中学生,而是那些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大人们。
对于愿意回首往事的电影人来说,重要的不是将对分数的追求予以正面表现,而是帮助观众重回现场,去感受,去发现。一个中学生,尤其是一个成绩拔尖的中学女生,不管是见夏还是作为北大高材生的八月长安自己,所幻想的是什么?剧中,刚进振华中学的见夏一边听CD中的流行歌曲,一边在街上翩翩起舞,仿佛置身于一个盛大的派对,正好让溜出来闲逛的李燃撞见。那在音乐中旋转的光与影是电影擅长制造的,但电影不能只是将之理解为一种孩子气的快乐,而应该让观众看到,一个孩子如何在自由的幻想中感受着感觉本身,就像小说中写见夏与李燃一起用CD机听歌,那是她第一次听周杰伦的歌,也是第一次清楚地听见身边男孩子的呼吸声,“像一只初长成的温柔野兽”。
见夏为去新加坡的决定而煎熬,李燃邀她一起去南京看看,那是他们曾许诺要一起读大学的地方。但他们并没有去见夏曾心心念念的南大,而就在各景点玩了一圈。两人在公园划船,湖面淹过一株株高大的水杉的根部,舟行其中,静谧无声,仿若梦境。这种画面感是电影独到的创造,但它只是充当了男主表白心迹要成全女主的背景,太浪费了。这一对少年人应该更长久地沉醉于此时的幻想之中,在那成人世界的老旧情节黄昏般覆盖未来之前,他们或许能够发现自己全部的过去。
最后的话留给小说。附在小说正文后的“番外”篇写到,振华中学升旗广场的一角有一个泡沫做的古铜色的大雁,风一大就会被吹倒,甚至飞到半空。这或许也是能刺激中学生幻想的东西,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同时关联着他们生活的近与远、世故与天真、循规蹈矩与离经叛道。就在某一次大雁被风刮起之时,教室里的学生或兴奋,或淡定,各自沉浸于朝气蓬勃的少年生活之中。作者给出了一个群像的描绘,然后满怀深情地结尾:“那时候他们都在盼着长大。喜乐平安,只是人间普普通通的一天。”在影片中为了突出主要矛盾而弱化的友情,却是满怀柔情的小说作者回返青春的路标。在小说那深深浅浅的回忆中,孤独常有,寂寞不常有,即便是在以分数相互伤害的日子里,生活的基底也是众声喧哗的。如果想找回曾经的自己,就要找回所有人。
对于小说而言,过多的柔情会让叙述变得絮叨。电影应该在柔情泛滥处显出锋利,却又常常为过于单一的冲突所累。不管怎样,中学时代,这么多年的怕与爱,倘若没有更好的故事来表现它们,总觉得可惜。
作者:汤拥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编辑:王雪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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