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海外来客”与上海的观众久别重逢。2023上海·静安现代戏剧谷启动,今年将有三部国际剧目登陆戏剧谷的舞台,分别是罗马尼亚锡比乌国家剧院的《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希腊苍蝇剧团的多媒体独角戏《弗里达·卡罗》和意大利当代戏剧大师皮普·德尔邦诺的作品《喜悦》。
随着国际演出恢复,中国戏剧人与海外同行的交流也更密切,以活跃的创作参与全世界最前沿的戏剧争鸣。在艺术的基石上,艺术家的共识覆盖了差异。易立明执导《我是哪一个》,剧本出自英国当代最重要的剧作家卡里尔·丘吉尔,是她在千禧年后的代表作,这部剧作不久前在伦敦复排演出,现在,中国版也即将首演于上海,在戏剧谷的舞台上和这里的观众相见。剧院的大门已经重新敞开,帷幕开启,全世界最顶尖的艺术家不会缺席于上海的舞台,同样,富有探索意识的中国戏剧人也不会缺席于世界戏剧的舞台。
领悟空虚,表演空虚,为空虚制造审美意义
2019年,罗马尼亚锡比乌国家剧院在上海演出《俄狄浦斯》,那部作品被当年的壹戏剧大赏评选为“年度最佳引进剧目”。这次,剧院带来了美国荒诞派剧作家爱德华·阿尔比的首部百老汇作品《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
当然,阿尔比对“荒诞派”这个定语是很不屑的。他是美国当代戏剧界的“恶童”,他挑衅上流社会,奚落高级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圈层,不仅被“大雅之人”视为克星,甚至在世俗社会也是千夫指的害群之马。他是个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谁的孤儿,幼年离家出走,和富有的寄养家庭决裂,以街头为家。他先拒绝了家庭和监护人,随后拒绝了常规的校园教育,从大学肄业,混迹于格林威治村,在电台打零工,做推销员和杂役。这个流浪汉以惊世骇俗的一部《动物园的故事》踹开纽约剧院的大门,他的作品,是在体面人的地盘亵渎体面人。
《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这个剧名来自玩笑的戏仿。阿尔比偶然在一家酒吧的墙上看到一则学术笑话,动画片《三只小猪》里的儿歌“谁害怕大灰狼”(Who’s afraid of the big bad wolf?),因为“狼”这个单词的谐音,被篡改成“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芙”(Who’s afraid of Virginia Woolf?)。阿尔比借用这个学术玩笑,索性百无禁忌地嘲弄美国高校人文学科的内在荒芜和高级知识分子的精神空虚。
汲汲营营实现阶层跨越的历史系教授乔治面临中年危机,招架不住年岁渐长但仍然破坏力极强的太太玛莎,两人的出身不平等让他们看似一潭死水的婚姻危机四伏。某个深夜,玛莎并不告知乔治地邀请了另一对被视为“金童玉女”的学术夫妻,组局的她向在场的每个人发起无差别攻击,在挑逗和挑衅之间,污言秽语如暴风骤雨,这几个德高望重或未来可期的知识分子,最终在夜色和酒色中丢盔弃甲。剧本台词尺度极大,以至于改编成电影《灵欲春宵》时,导演不得不重写对白,原话只保留了两句。而在百老汇,阿尔比的污秽的幽默大受欢迎,首演大获成功后,连演669场。普利策奖以“对婚姻太过消极的描写”拒绝这部作品,但丝毫不影响它锐不可挡的锋芒,在此后60年里成为常演不衰的长红剧目,甚至被视为女演员能力的试金石。尽管时代和语境不断地变化,阿尔比对“体面人的精神空虚”这一点的拿捏和嘲弄,成了难以超越的先知。
女主角玛莎是全剧的灵魂,这个角色对女演员的挑战在于,好的表演要求控制力微妙的平衡,而发生在玛莎身上的恰恰是失控和失衡,她表现出的一言难尽的丰富是为了最终裸露黑洞一般的空虚。对于任何演员或观众来说,这个作品是舞台上一场恶仗,它事关人物怎样领悟空虚,表演空虚,并在这过程中给空虚制造审美意义。在伊丽莎白·泰勒、艾美达·斯丹顿这些前辈光芒万丈的成功经验之后,罗马尼亚女演员奥菲利亚·波比以她充满个性的方式,塑造了锡比乌的玛莎,这也就不奇怪,她会被视为罗马尼亚的国宝级女演员。
更多“弗里达”,更多舞台上的可能
“苍蝇剧团”这个名字特殊,两位创始人卡捷琳娜·丹沃格鲁和罗宾·比尔在成立剧团时,拍摄了一支短片,名为《杀死苍蝇》(Killing the Fly),于是就给剧团起了这样一个恶作剧式的名字。
眼神明亮锐利的卡捷琳娜长了两道极有辨识度的浓眉,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周围的人们议论她的长相酷似弗里达,后来,当她尝试把艳丽的花朵戴到发间,几乎每个看到的人都说她看起来和弗里达是一模一样的。这种外貌的肖似给她带来长久萦绕的疑问:弗里达到底是谁?她象征了什么?
大众所知的弗里达·卡罗是墨西哥女画家,墨西哥民族文化的热爱者。她6岁罹患小儿麻痹症,18岁时车祸损伤脊椎及盆骨,47岁感染肺炎去世。鲜血和泪水浇灌出她的天才传奇,她承受着身体的病痛、反复被背叛的感情,用激烈的笔触画她伤痛不断的短暂人生。她一生创作了150幅作品,大部分是自画像。从带有文艺复兴色彩的《穿天鹅绒的自画像》到隐喻命运的《两个弗里达》《我的出生》,还有从自身经历衍生出《破裂的脊柱》,她的作品爆发着忠于自我的力量感。围绕着弗里达的电影和书籍层出不穷,当代艺术和时尚潮流也频繁从她的画作中拿取灵感,而卡捷琳娜认为,这些泛泛而谈的致敬和挪用,都没有触及艺术以及艺术家最本质的东西。她渴望用戏剧的方式来回答,一个饱受肉体和内心伤害的人怎样把生命代入绘画,又怎样让绘画拥有了生命。
《弗里达·卡罗》的原名是《Frida Ki Allo》,“Ki Allo”是希腊语中,意思是“更多”。这个剧名,不仅以“谐音梗”致敬弗里达,“更多”也构成多层次的指涉——钦佩弗里达终其一生的艺术追求,渴望当代文化中出现像弗里达这样充满生命能量感的偶像,更进一步,创作者试图以戏剧的方式开拓观众对弗里达的认知与想象。作品以独角戏的形式,通过角色自述,融合了多媒体影像,把弗里达·卡罗的一生以“拉洋片”的形式再现于具体的时空,让观众恍如进入一段沉浸式的旅行,穿梭在卡罗的人生中。更重要的是,卡捷琳娜在舞台上呈现了绘画的过程,“作画”成为撕开了日常生活的奇幻世界。
他的表演是关于纯粹的情感
2009年的欧洲剧场新现实奖颁给意大利戏剧艺术家皮普·德尔邦诺时,授奖词为:“他的作品是一首描绘社会边缘化和多样性的诗歌。”皮普·德尔邦诺是意大利当代戏剧最具影响力和创造力的艺术家之一,他曾三次受邀参演阿维尼翁戏剧节。受到即兴喜剧和费里尼电影的影响,他开创了不同寻常的戏剧风格,揉合小丑、音乐、马戏、童话、诗歌等元素,把舞台变成人间万象的万花筒。
皮普始终抱有一种信念,相信艺术是帮助人们走出绝望困境的必需品,从他开始戏剧实践时,便致力于让世俗看来不完美的、残缺的、需要被掩藏被遮蔽的人们站到观众视线聚焦处。1980年代初,他成立皮普·德尔邦诺剧团,维持至今,这是一个非常规的、由各类“边缘人”组成的团体,成员有听障人士、流浪汉、唐氏综合症患等,这些未经雕琢的“素人”在舞台上爆发出了震撼人心的能量。
《喜悦》的灵感来自剧团的一位聋哑表演者Bobò,他已经去世,享年82岁。舞台上的Bobò曾经令所有见过他的观众难以忘怀,他无法阅读、无法写字、无法说话,但他有一种天赋,一种无边无界的共情感染力,可以触及每一件事、每一个人。身处观众席的人们,会感受到他逐步走进自己的内心。Bobò独特的表演魅力,正是皮普一直以来追求探索的戏剧力量,即,不拘泥于传统戏剧剧场的表达,而是凭藉直觉、激情和每一个制造情感联结的瞬间,让表演向观众的内心深深处迈进。
皮普认为,剧场不仅意味着特定的时间,特殊的空间,每一次剧场行为应该成为一趟有获得感的旅行,在场景中穿梭,在情绪中跳跃,最终成就惊喜。《喜悦》就是这样一段旅程,演员与观众在短暂共处的空间里,彼此建立亲密的情感联结,观演双方一同沉浮于焦虑、喜悦、痛苦、激情等极端情感的河流。最初,小丑和马戏团跳着舞上台;接着进入一段萨满巫师的记忆,谵妄或自由的幻想被赋形;然后传来深沉的探戈,大地的悲歌充盈于空间;追逐的影像出现又消失,小纸船百舸争流于舞台,奔着这场旅程的终点去:皮普与花艺师创造满台花卉,灿烂盛放。
皮普的《喜悦》唤起了戏剧最古老的能量:仪式和狂欢。这个作品被类比为戏剧舞台上的《欢乐颂》,意大利剧评人评价:皮普创造了令人难以抗拒的图景——色彩、花朵和气球的胜利。他是一个完全独特的艺术家,他的表演与其说是关于角色,不如说是关于纯粹的情感。”经历了山海相隔的三年后,重新迎来这些跨越山海的艺术家和作品,皮普这部看似纯真且情绪高昂的《喜悦》,实在是最贴切的隐喻。
作者:柳青
图片:主办方供图
编辑:王筱丽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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