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作品
1995年下半年的美国出版业,正在被一批明信片激起阵阵涟漪。利特尔-布朗出版社分三次给4000名评论家、制作人、书店老板寄出明信片,预告“明年最大的文学事件”即将发生,一部“大师级杰作”将会出现在他们眼前。而这部被高调宣传的作品也不负众望,在出版后迅速吸引了评论界和读者的目光,一个月内就加印了六次。就像出版方宣称的一样,它确实成了一个文学事件,并且在此后的20多年间不断被人阅读、讨论,成为公认的大师杰作。它就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无尽的玩笑》,长久以来在中文互联网上只闻其名不见其身的作品。近日,由世纪文景历经12年引进的简体中文版面世,中文读者才得以一窥其真面目。
[美]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 著
俞冰夏 译
世纪文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一部有着自己大脑和心脏的小说
1996年2月,当这头厚达千页的庞然大物迈着自信、骄傲的步伐出现在人们面前时,所有人的眼光都被吸引住了。这是一本没有目录、没有章节,片段之间被神秘符号隔开的作品。它有388个尾注,其中不乏长达数页、仿佛是从正文中裁剪下来的文字。它的语言在不同角色和身份间变换,很多都是街头俚语、小圈子黑话,还有数学、哲学、医学领域的专业术语,因此创造了一种新鲜的和被后来人争相模仿的语言风格;它的背景设定在未来,故事情节是非线性的,结构复杂,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结局,像一个有着奇特构造的未来主义装置……它的出现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威胁,更是一种诱惑。
如果笼统地将华莱士的这部作品归入后现代主义范畴,那么此时的美国后现代主义文学,距离品钦《万有引力之虹》的出版已过去二十年,距离唐·德里罗《白噪音》也已过去十年。文坛渴望新的声音和故事,《无尽的玩笑》勇猛无惧,野心勃勃,才华横溢,它出现得恰逢其时。
它引发的文学轰动吸引了全国主流平面媒体的关注,如《时代》《新闻周刊》等。《纽约》杂志的沃尔特·基恩写道:“明年的图书奖已经有主。奖牌和奖状现在可以被托管了。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无尽的玩笑》……竞争已经被清除。这部小说有如此巨大的颠覆性。而且还非常好。” 1996年3月18日的《洛杉矶时报》称《无尽的玩笑》引起了“X一代”的广泛共鸣,将华莱士称为“一股强大热潮的崇拜对象,那股热潮近乎痴迷”。
在这本书出版八年之后,仍有杂志给予其高度评价:“大卫·福斯特·华莱士1996年的巨著,如今看来似乎是美国过去三十年里占据中心地位的小说,它是一颗致密星,其他次要的作品都绕着它转。”这部作品也为华莱士赢得了素有“天才奖”之称的麦克阿瑟奖金。
2005年,《时代》评选“1923年以来世界百部最佳英语长篇小说”,《无尽的玩笑》位列其中。
全书开始于“佳能之年”一场灾难般的大学面试,一个名叫哈尔·因坎旦萨的17岁男孩,正以天才网球运动员的身份,接受亚利桑那大学的入学面试,然而,随着面试的进行,哈尔的身体逐渐不受控制,进而开始精神崩溃,这场面试以他被送进精神科急诊室告终。
透过主角哈尔的眼睛,读者感受到的是他看到的支离破碎的现实世界,这引发了读者的好奇,哈尔经历了什么?
《无尽的玩笑》的时代是一个年份可以被商品冠名的年代,“佳能之年”即佳能保鲜袋冠名了年份,此外,其他年份还包括得伴成人纸尿裤之年、皇堡之年、塔克斯药物冷敷垫之年、小包装德芙巧克力棒之年、裴顿超级鸡之年等等。这个时候的北美大陆,美国、加拿大、墨西哥组成了“北美国家组织”,一部名为《无尽的玩笑》的神秘电影在地下流传,所有看过它的人都沉迷其中无法自拔,它的致命吸引力将一所网球学校、一家戒瘾康复机构、加拿大分离组织以及美国情报部门都卷入其中,灾难一触即发……
小说发生在一个荒诞的世界里,获得满足是人们唯一想追寻的东西。这里能给读者介绍的,仅仅是这头庞然大物的一个局部,《无尽的玩笑》写了267个人物,每个人物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有着自己的性格和故事。
一个天才作家的颠覆性突破
大卫·福斯特·华莱士1962年出生于美国纽约州伊萨卡市,在中西部地区长大。父亲是哲学教授,母亲是英语教授,在家庭环境的熏陶下,华莱士自幼就对语言及写作充满兴趣。
成年后的华莱士尊崇的文学前辈,如约翰·巴斯,托马斯·品钦,唐·德里罗,其中他尤为尊重德里罗,将他视为文学上的父亲,与他保持了多年的通信往来,经常与他分享自己在写作上的思考和困惑。从这些前辈们身上,华莱士学到了反叛精神,不落入陈词滥调的窠臼。他曾表示,巴斯的《迷失在游乐场》是让他下决心当作家的作品;《无尽的玩笑》中用了很多缩写词,这跟品钦有些相似。但他比他们走得更远,后现代主义文学标志性的反讽,到了他这里变成了“反-反讽”,一种极度真诚的行文风格。因为华莱士发现,老一代的反讽由于过度在意反讽的方式,反而忘了真正要讽刺的东西。而他要做的,就是写出一部新东西来颠覆这种观念,这个新东西就是《无尽的玩笑》。这本书最大的特点是真实,在华莱士看来,他写的带有未来幻想特征的现实,“其实与其他人描写树木、公园,或者一百年前人们到河边打水的意图没有什么不同”。不仅仅是外在的真实,人物也无时无刻不向读者袒露他们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情感,他们的所思所想时而让人欢乐,时而让人同情,时而又让人感到被刺痛,这就是华莱士想达到的目的。
在《无尽的玩笑》之前,华莱士已经出版了两部作品,处女作《系统的扫帚》是一本小说,也是他的本科毕业论文之一,出版的时候他才25岁。这本小说以维特根斯坦的哲学思想贯穿全书,闪耀着天才的光芒,为他赢得了当年的怀丁奖。两年之后,短篇小说集《头发古怪的女孩》出版,那时他还在亚利桑那大学攻读艺术硕士学位。
前两部作品展现了华莱士广博的兴趣和知识储备,但他将它们称为花哨的东西,他真正要写的,是“实现和人情感交流”的作品。1980年代,有些故事已经被他写成了短篇或碎片,到了90年代,《无尽的玩笑》写作计划在他脑海里慢慢成形,一次爱情失意,促使他下定决心开始写这部巨作。这是一部有着自己的大脑和心脏的小说,反映了这个时代最令人困惑的问题:消费主义、焦虑、抑郁、成瘾等问题,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挥洒他天才的语言,巧妙构建挑战读者智商的故事结构,于无限放大的细节中,制造出席卷现实与人物内心的连绵不绝的风暴。
《无尽的玩笑》给他带来了名誉和声望,也给他带来了巨大压力,这意味着他写出下一部长篇将会变得极度困难,于是,他一边构思着小说,一边给各家报纸杂志撰写非虚构报道。当他终于开始投入到另一部长篇小说《苍白的国王》的写作中时,长期困扰他的抑郁症让他几度精神崩溃。2008年,《纽约时报杂志》找到他,要他写一写当年夏天举行的北京奥运会,他抱歉地说自己身体还不够好。9月12日黄昏,他趁妻子外出购物时,在家里的阳台上结束了生命。而《苍白的国王》一部分手稿,就放在他旁边。
一个无限循环的故事
《无尽的玩笑》并不晦涩难懂,相反,它狂欢化的行文风格还相当具有娱乐性,但华莱士想献给读者的绝非一出喜剧,而是一个意蕴更丰富的作品。
虽然创作本书时网络还没大规模入侵人们的生活,与其说是巧合,不如说是华莱士敏锐的洞察力,让他预见到了一个被网络切割成碎片的世界,人们的注意力是如何被瓦解、无限制地被吸引的。他曾表示“如果我们的生活是碎片化的,那么小说应该也是。”他强迫读者在正文与尾注间不停跳转,正符合网络时代超文本的特点。如他的传记作者D.T.马克斯所言:“《无尽的玩笑》真正讲的,是如何在你的生活中获得一种联系感,而这仍然是令当代人苦苦挣扎的问题。网络可能提供了一种逃离自我的全新方式,而只有那些真正试过的人才知道其中的徒劳。”
它是以一种创新的形式写出来的小说,回应的却是文学中始终关切的基本问题:文学应该具有救赎作用。相信文学的救赎作用,从这点上看,他的心意跟他尊敬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相通,有研究者甚至从《无尽的玩笑》中读出了《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影响,两部作品同样有性格迥异的三兄弟,同样有大量心理和哲学的思考。
乔纳森·弗兰岑是华莱士的密友,并曾多次公开宣称要继承他的遗产,他们两人在小说哲学上观点一致:“他和我最终达成共识的是对孤独的见解:小说是陌生人之间跨越时间和距离建立联系的一种特别有效的方式”。在《无尽的玩笑》中,华莱士花了很大篇幅描写陷入各种沉迷的人,他们无一不被控制他们的上瘾念头折磨着。阅读这些部分的读者,仿佛也看到了一部分自己,这个时代,谁都无法不沉迷一些东西。
虽然《无尽的玩笑》故事结局引发了很多猜想,网络上能找到不同版本的“补全”版本,但华莱士拒绝给故事一个明确的结局,甚至表示读者可以把它当成一个无限循环的故事来读。
就像中译本书脊上的笑脸一样,它貌似在表达友善,对你微笑,但你要提防着一点,如华莱士所言,这本书的一部分会在读者的脑袋里继续发展下去,故事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