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当我们熬夜收看卡塔尔世界杯现场,或者关掉手机躲避“剧透”,回放赛场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这种全世界观众“一起追看”的行为乐趣是从哪个时候开始的?
起点大概可以追溯到1925年苏格兰人贝尔德的实验室,那里诞生的一个大约四英寸见方的阴极射线小屏幕,后来被传播学者施拉姆评价为“20世纪考验人类智慧的发明”。往后的时间里,人类注意力的历史被这个发明引导和建构,电视逐渐发展成为了整个世纪最具影响力的传播媒介,在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开启了人人“都在看电视”的时代……直到世纪之交,新兴互联网宣告传统电视的夕阳,访谈节目《拉瑞金在线》策划了一期著名的跨世纪之问——“未来,电视会继续存在吗”,答案定格在“电视不一定,但它创造的《星际旅行》一定会存在”。
《星际旅行》是科幻娱乐史上最受欢迎的名字之一。很多人不理解这个没有最佳演技,没有最引人入胜情节的电视系列剧,为何在今天比它第一次播出时更受欢迎,激发了九部电视剧、三部动画片、13部电影、上百部小说、游戏,与世界范围的“星际迷”构成一个庞大的故事宇宙连锁事业。不仅如此,该剧的观念和台词像种子般播撒进了流行文化,在影视、动漫、游戏中经常被引用和戏仿,星舰“进取号”甚至成为现实中第一艘商用太空船的命名。这类貌似拥有“不死金身”的长寿剧集,与今天的漫威故事或者《黑客帝国》一样,成为跨媒介叙事的经典。这无尽的生长能力究竟如何发生?
类似的,打开今天的社交媒体,“那些年我们共同追过的剧”依然是个突破圈层的磁力梗。不同年龄的追剧清单尽管面貌各异,但人物命运、家庭伦理、历史钩沉、民生话题、家国记忆、英雄侠义早已成为稳定吸引中国观众的内容,它们跟随国产剧发展形成了故事隐形的趣味连本,种植在不同的情节中。从早年热门的琼瑶剧、金庸武侠剧到今天的仙侠奇幻,从《渴望》到《人世间》,从《大雪无痕》《苍天在上》到《人民的名义》,从《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到《蜗居》《小欢喜》……群体共同经历的物质经验和精神生活显影在不同时期的屏幕上,涌动的思潮和现实问题被源源不断编织成新故事,电视剧一度成为国民日常生活“第四餐”。电视的神经末梢延伸在社会的各个角落,探测不同年代的气候和趋势,调节向大众讲故事的窗口,充当了成长的陪伴者,文化习俗的制造机,用无止无休的讲述构造起独属的大众神话学机制。
那么,话又说回来,当电视极盛期退去,在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借助互联网统领全天候信息生态的今天,我们为什么还要回顾曾经的媒介之王呢?
因为,正是这种特殊的大众神话学机制协同建立起了今天这个“叙述化”了的社会。相比其他媒介,电视的时间累积效应具有强劲且持久的社会影响与构造能力。由于施展了“叙事”属性,电视可以用周期性节目和重大事件来规划人们的日常时间,它还热衷于重组某些特定时刻,通过戏剧化与共情效应控制意义生产和堆积记忆。如果还有人记得央视用《东方时空》重新定义了中国人的早餐习惯,用春节联欢晚会创造了中国人过年的新民俗,那么就会更容易理解今天的Disney+为何要宣称用头部剧集重新定义“星期三”,网飞为何要誓言“在HBO成为我们之前先成为HBO”。电视就像文化基因的培养皿,用收视指南定制行为习惯,再把大众的喜乐忧惧潜移默化地转化成一种集体的信仰和社会秩序,成为社会主体性思想或情感。与此同时,不同时期的政治、经济和制度因素参与了播出时段的题材选择、意义的价值取向、图象系统的语法修辞。这一整套运行机制让我们的社会变得可定义、易存档、可流传。
今天,随着新技术功能的加载以及受社会条件的催化,我们越来越明显感觉到这一机制如同电视的幽灵,变为一种关于连接性和持续性的跨媒介叙事驱动,其“定制习惯”“构造社会”的性能似乎获得了新一轮放大和再生。
互联网时代,大众分化为小众,小众聚合成各形各色的圈层和群落,为了抓取更多层面的用户心理,内容生产也随之向着无限扩展的跨媒体“故事世界”进发。新兴流媒体迫不及待涌入传统电视最擅长的剧集领域,并用跨媒介叙事的方式聚合后现代社会层出不穷的各类小叙事。例如,《三体》《九州》《封神》《仙剑》等本土网络IP横跨图书出版、影视、动漫的跨媒体建构正在起步:今年9月,网飞出品的剧版《三体》第一季杀青;紧随其后的这个月,国产动画《三体》正式在B站开播,其他形态的开发还在路上。更大的叙事行为在世界各地的剧集、游戏、动漫产业中方兴未艾,拥有最多中国玩家的游戏头把交椅《英雄联盟》推出的动画剧集《双城之战》,首播即拿下当月播出平台收视全球第一……当然,还有不胜枚举的超级IP主题乐园、盲盒手办等等衍生经济链。
在这场方兴未艾、无限扩大的跨媒介潮汐与故事消费系统中,“叙事”同时成为了商业竞争与文化传播的关键。无论有线电视时代的缔造者还是流媒体世界的大白鲨,都在以优质剧集的持续产出来争夺市场霸主地位,因为这里掌握着社会主流价值以及娱乐业生态的构造枢纽。国外,近年来剧集产业在赛道、形态、制播方式等全方位的巨变引发“艾美奖”不得不重新划定关于剧集概念及类别的界定;国内,去年开始,“飞天奖”也首次将网络剧纳入评奖视野,革新并探索新生态下新兴剧集评价规则。不止于娱乐业竞争,当数字化、全通路传播在社会和政治层面的应用日益深化,发达国家流行剧集在全球市场的倾销与传播优势,也使得文化产品的输出变成一个令多国开始警惕的文化议题。网飞在亚洲多国收购本土故事版权并重新开发的剧集越来越多,然而无论这些杂交故事的主体是来自游戏、电影、还是小说,第三世界元素虽然有所显现,却非主要部分,故事内部的世界格局依然充斥着西方世界的政治经济秩序。受国际政治经济和传播技术影响,剧集产业的全球布局与产业竞争不会停息,文化冲突、权力角逐、道德困境与伦理焦虑也将相伴随行。“讲好中国故事”也因此成为新时代我们国家建构自身话语体系,提升国际传播能力的文化战略。
生活在庞大媒体集群制造的芜杂而多元的剧集社会中,虚构与现实日益重合之感不断袭来,人们全天候接收着沉浸式、卷入式的信息覆盖。剧集这个概念本身,也从狭义(专指传统电视剧)变得宽泛(甚至包括“剧本杀”),而在不远的将来,剧集或许还会以“元宇宙”等新形式登场,继续改写人类生活的基本面貌。那么,这种日益扩大的生存现实对人类生活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对人工智能社会“人何以为人”进行终极追问的科幻剧《西部世界》,上个月刚刚宣布不再续片,创作者似乎已经耗尽现阶段所能到达的想象。这是对文化、心智和主体性前所未有的挑战时期。未来的人们,如果像日本学者东浩纪所言,失去对宏大叙事的兴趣,而只沉迷于“数据库消费”,他们不知道也不在乎目的是什么,只是沉浸在故事虚拟世界,与各种导航条、符号、角色、叙事片段打交道,那么,随着新一代技术的临近,在整合全息媒介阶段,人们还可能以既虚拟又具身的方式,重新聚集在一起,重启集体观看的传统吗?
作者:卢蓉(中国传媒大学教授)
编辑:范昕
策划:邵岭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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