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常的标准来审视,《三悦有了新工作》(以下简称《三悦》)在叙事上问题多多。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它用殡仪馆化妆师这个国产剧里的稀缺职业串起人生百态,却又陷入了给人物贴标签和在台词里堆砌金句的惯常套路,呈现出一种想要链接各种社会议题但又浮皮潦草的姿态,如海鸥只是在水面上掠过,没有挖掘水面之下那些真正复杂而深刻的部分。
然而,就是这样一部剧,在B站上线之后,播放量超过两亿,吸引超过92万人追剧,近两万人打出了9.6的站内高分;而在豆瓣上,近六万人打出的8.4分,使其一度成为本年度评分最高的网剧。
作为B站自制剧,《三悦》必然是精准的。它知道自己的用户是谁,知道他们需要什么并且准确地与这些需求对接。贴标签?金句太多?但也许这就是在大数据、算法、推送等等包围下成长起来的Z世代看待和理解世界的方式。观众变了,文艺作品的表达形态也相应地发生改变,似乎没毛病。所以,不是观众忽略了它的缺点,而是在他们眼里,这些原本就不是缺点。
更重要的是,剧里剧外,是共享着价值观和人生态度的一代人。在对于该剧的评价中,有一句被频繁引用:“治好了年轻一代的精神内耗。”这给了我们一个看待剧集的新视角。当Z世代追剧时,他们在追什么?而前浪又能从中看到怎样的后浪?
赵三悦出生于1998年。这位《三悦》里的主人公,正是我们通常说的Z世代,又称网生代。她在剧集伊始就贡献了好几段经典台词:“我们虽然没有给社会带来所谓的价值,但也没给其他人造成过伤害呀!做自己不好吗?不好吗?”“为什么不能让喜欢工作的人工作,喜欢躺平的人躺平,想卷的努力卷,想佛的尽情佛?”是的,这个被无数同龄网友视为“世界上另一个我”的姑娘,实在是太具有典型性了——理想是有的,可是初入社会就求职受挫,干脆躲回家里躺平;不满意家人对自己的指手画脚,可又因为没有收入而无法自立,最后还是妈妈直接把她的包扔出窗外才不得不离家出走。就此学会忍气吞声了吗?并没有。不仅没有,反而一点就炸。好不容易有了份工作,明明是自己走神犯了错,结果一拍桌子闹辞职了;在面馆吃饭,误以为旁边人在对自己指指点点,直接跟人开怼:“你们行不行啊,当人面儿说闲话?有病吧?”
时而窝囊,时而叛逆,旁观者觉得她混不吝,她自己也不开心。而在所有的情绪深处,真正困扰着三悦的其实是:既然人生的真相就是这样,为什么要振作,要重新开始,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总归要结束的人和事上面?
是啊,既然生命终将结束,要怎样才能克服无意义的感觉?这恐怕是Z世代普遍的人生困惑,也是《三悦》试图探讨和回答的问题。在这个层面上,剧集首先没有陷入对通俗意义上成功的崇拜和颂扬,而是表现出了对平凡坦然接纳。这是它能够在观看剧集的三悦的同龄人中获得如此多共鸣的基础。
平凡亦有价值,每个人都希望确认自己生命的意义,而生命的意义,某种程度上取决于能否重新寻找自我和他人的连接点。前阵子热播的剧集《摇滚狂花》里,女儿白天坚决不同意卖房看上去是为了跟妈妈彭莱对着干,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自从彭莱当年去了美国,房产证是唯一一个能把她和母亲捆绑在一起的东西。房子盛放着小时候和母亲在一起的回忆,所以她舍不得。而对于三悦来说,如果被妈妈赶出家门是她被迫走出自我小世界的开始,那么成为遗容化妆师就是她与他人发生链接的开始。也正是从这个层面上,这份工作显示出它特别的意义:遗容整理固然是个技术活,但是为了帮助逝者以最体面的遗容完成人生的最后一程,化妆师需要尽可能地去了解逝者。这也是为什么,在实习期满之后,三悦自认为进步飞快,能控制化妆时间,希望挑战更高难度的遗容处理,而馆长和师父却不同意她转正:“你在殡仪馆待了三个月,感受就是这些?”
如前所述,《三悦》的剧情呈现效果,从叙事方法而言,我们可以认为创作者没有真正深入到每一个逝者的故事深处,而只是浅尝辄止地在他们的人生边上打了个转;然而,如果我们认同艺术是对现实的摹仿,就会发现,该剧亦是在以细碎平常的日常叙事,模拟着人生舞台上的每一次擦肩而过。于三悦而言,正是在这些擦肩而过的人里,她看到了爱的各种形状,理智的,不理智的,自私的,宽容的,由此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关系,更一点点与这个世界产生了牵绊:从最开始一位逝者在临终前托付给她的小狗“礼物”,到最后为捐赠了器官的小男孩的父母带回受赠人的感谢信。剧集借助三悦的视角启发观众,萍水相逢的交互亦有互放的光亮;而一旦生命中引入了他者的向度,就能以此为起点,和世界重新建立起情感上的联络。
重新发现他人的意义,在人际交往中感受实在的幸福,这就是《三悦》想要与屏幕外三悦的同龄人分享的感悟。由此,这一代年轻人或许开始理解了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所说的:我们疲倦是因为缺乏社会接触,缺乏拥抱,缺乏身体接触。在隔离条件下,我们开始意识到,也许他人不是萨特在《禁闭》中写到的“地狱”,而是“治愈”。
作者:不打哈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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