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与“KEY-可以文化”前不久出版的《南方》相呼应,是艾伟的另一部“南方文学”代表作。小说带领读者走入南方城市“永城”的盛夏时节。
意外车祸使女孩小晖的男友丁家明终身残疾,肇事车辆不知所踪,面对日渐消沉的男友,心痛的小晖决心自己开展调查,并逐渐将目光锁定了柯译予——一位以“理性、尖锐、富有正义感”的形象活跃在网络上的知名律师。此时的柯译予正为自己代理的“农药厂宿舍案”奔忙,当事人的不理解、不配合,加之因家庭破裂而积攒的焦虑情绪,使他时时被压力侵扰。随着交往和了解的深入,小晖对柯译予产生了混合着同情与怨恨的复杂感情,她心底的负疚感也越发无从遁形。
丁家明的父亲,警察丁成来也苦苦搜寻着车祸肇事者,他始终怀疑儿子遭遇的不幸与自己职业生涯中结下的仇怨有关。漫无头绪之时,丁成来被安排协调“农药厂宿舍案”,他由此有机会调查柯译予,并逐渐对事故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与此同时,难以预料的威胁却在逼近,丁成来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成为一位素不相识的年轻人“复仇”的对象……
《盛夏》
艾伟 著
KEY-可以文化 |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这部具有悬疑色彩的小说富于冲击力。故事的主体情节仅仅发生于两天之内,却包含着丰富的内容,展现出人物激烈的情感碰撞。三条线索交织,清晰呈现出角色各自的过往,折射出深刻的现实。小说多次描写盛夏的阳光,永城的夏日有着“梦境一般的蓝天和满世界的阳光”,“仿佛整条街都镶满了镜子”,让人以为出现了幻觉。在刺目的光线与令人晕眩的热浪中,人们的心灵也仿佛“躺在火药库上”——那是微博刚刚兴起之时,海量资讯从四面八方接踵而来,使人应接不暇,也徒增不安和焦躁不耐。
或许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不愿诉说的秘密。隔着面具,误解不可避免地产生,孤独也随之而来。在喧嚣而孤独的世界中,人总是渴望着被理解、被原谅。因为这样的渴望,人们走到一起,从他人身上看到自己,聆听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而促成理解的契机是每个人心底的善意。《盛夏》里,小晖是个富于同情心与同理心的女孩,富有责任心的丁成来为了“仇人”不假思索地牺牲自己,而柯译予也始终追求着正义与灵魂的纯净。外部世界缭乱刺目的光线使人迷失,善良则是闪烁在人们心中温柔的光芒,带来希望。正如作者艾伟所言:“我相信善、勇气和尊严都在我们中国人的心中,从来没有消失过。”
阅读《盛夏》,试着寻找心中的光芒,真诚面对自我,我们终将解开心灵之锁。
>>内文选读:
1
“我一直有一个幻想,每次站在立交桥上,看着桥下的车流,有一种跳下去的冲动。我希望自己变小,变成一粒尘埃,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每次喝多了酒,小晖都很伤感。以前和丁家明也是这样。不过那时,她不太提死亡这档子事。关于死亡的幻想却从少女时代就跟随着她。她经常幻想自己死于悬崖的纵身一跃,或有一天飞机失事,或突然上来一个劫匪而死于非命。
柯译予坐在宾馆房间的沙发上,听着小晖倾诉。他的身心感到无比宁静,他有一种像是来到一个新世界的幻觉,仿佛一切被擦亮了一样。这份安详在近几年的几任女友那里是未曾感受到的。今晚他和小晖是第一次单独待在房间里,但他什么也没做,她有点醉了,他不能乘人之危。他看着小晖,竟有一种和她已相濡以沫了很多年的感觉。他喜欢上小晖好久了。第一次见面是在朋友的一个私人会所。那天,她中途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脸色苍白。柯译予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她说,大叔,你经常打听女生的隐私吗?
柯译予非常耐心地倾听小晖的胡言乱语。小晖沉溺在往事里,显得有些神经质。不知怎么的,他心底因此涌出满腔的疼爱。她与众不同,和他近几年交往的女友都不一样。他喜欢这个依旧带着少女气质的女孩。
“他真是可怜,我很想离开他,但我怎么能够这样做呢。不过,他现在不理我了,每次我去看他,他都会骂我,说我只不过是同情他。我确实同情他……”
说到这儿,小晖哭了。柯译予知道小晖在讲什么。一个月前她就同他讲了男友的事。男友出了车祸,下身瘫掉了。至于是什么样的车祸,她一直不肯明讲。
无论如何这是悲剧。对此类悲剧,他总是非常敏感,仿佛牵扯到比同情心更深邃的部位。他完全能理解此刻小晖混乱的情感,心里面更疼惜小晖。他觉得此刻对小晖的情感不完全是男女之情,更多的是一种父亲般的情怀。他的年纪也可以做小晖的父亲了。
小晖似乎沉浸在某种愧疚之中,一直在嘤嘤地哭。他觉得应该安慰她。他有一种拥抱她的冲动,像一位父亲一样拥抱一下她。他这样做了。小晖突然停止了抽泣,一把推开柯译予,目光变得冷静而警觉,带着一种近乎讥讽的表情看着他。
“大叔,你别这样。”
小晖的目光让柯译予不舒服。不过,他宽容地拍了拍小晖的头。她留着短发,有点儿乱,使她看上去像个孩子。她这么细小。
2
丁家明坐着轮椅,在人行天桥上。
对丁家明来说,上天桥并不容易。天桥边有一个倾斜的自行车道,轮椅可在此道上去。几个路过的小朋友兴高采烈地把他推了上去。他阴沉的脸难得地笑了。总是这样,丁家明见到孩子就高兴。
阳光一清早就十分强烈。阳光撑满了整个世界,满眼都是明晃晃的光芒,街头的建筑仿佛被光融化了似的微微颤动,好像这会儿它们正浸泡在阳光之海中。连植物都被阳光浸透了似的,显得饱满肥厚,闪动着若有若无的光线。天空蓝得出奇。夏天以来,永城出现多年未见的蓝天白云,并且持续了近一个月了。据说同金融危机有关,很多工厂都停工了。
这会儿那个人在天桥下面,举着牌子,昂首站着。他的牌子上写着:“申冤有理,此路不通。”丁家明知道这个人,他叫王培庆,身体消瘦,看起来没有任何重量,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他吹走。不过他的目光十分坚定。目光从他深陷的眼眶中透射出来,显得偏执而狂热。一会儿车道全堵塞了。与人行天桥相连的四条道路排着长长的车队,喇叭声响彻云霄。
丁家明的手机显示,小晖就在解放北路的某辆车内,离自己越来越近了。
昨天晚上,小晖打了个电话给丁家明。电话那端声音嘈杂,小晖显然在某个饭局上。小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亢奋,话说得颠三倒四,显然喝多了酒,在醉酒状态。
“丁家明,你不爱我是不是?那好,我和别人睡去了,你以为我不敢?有位大叔早就喜欢上我了,一直在勾引我。大叔,对不对?丁家明,其实我知道你爱我,是不是?你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
丁家明没说一句话,掐断了电话。
这一夜,丁家明一直在追踪小晖。
丁家明没伤以前在警校学的是无线跟踪技术,跟踪手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这技术本身不复杂,现在的智能机都具备这项功能,只要自己编个软件,把对方的手机号输入,就可以准确定位其位置了。
丁家明偶尔会玩这个游戏。他随意输入某个陌生人的号码,然后偷偷跟踪那个人。他会在很短时间内判断出此人的性别、年龄、爱好、习惯以及职业。
他知道自己这么做是越界了,越入了人心的黑暗之所。手机联结着人不敢明示的私念。他常常有一种打开潘多拉盒子的感觉。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平时多么道貌岸然,有谁的私生活能经得起严格的检测的?
不过他从来不追踪熟人。然而昨天晚上,他还是忍不住输入了小晖的号码。他很清楚,等着他的将是一个深渊。他看到小晖的手机一动不动停在某个点上。他查到了那位置,是某家酒店。他真的掉在深渊里了。整整一夜,小晖都在那家酒店里。
丁家明一夜未眠。
中山路和解放路像一个巨大的停车场,从天桥望去,拥堵的车辆望不到头。阳光照在无数的车辆上,千万个车窗都反射出刺眼的光线,仿佛整条街都镶满了镜子。这时,警察突然从车阵的缝隙中冲到天桥下。丁家明看到他的父亲丁成来也在其中,冲在最前面。
那个叫王培庆的人一动不动,面对潮水一般的表达抗议及愤怒的喇叭声,入定了一般。有一个年轻的警察要揍王培庆,丁成来把那警察挡开了。丁成来抓住了王培庆的衣襟,把王培庆提了起来,穿过拥堵的车阵,塞进了一辆警车。一路上王培庆满怀仇恨地用脚踢丁成来。丁成来把身上王培庆留下的鞋印掸掉,钻进了警车。一会儿,车流缓缓启动,但十字路口四面的车辆都急于赶路,各不相让,交通又瘫痪了。一个交警开始站在路口一边呵斥一边指挥。
这时,丁家明看到,小晖的手机移开了那辆车,移向路边。他向那边望去,小晖穿着白色短裙,上身是淡蓝色带帽T恤,站在路边朝立交桥方向张望了一下。丁家明不能确认小晖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在无聊的时刻,丁家明跟踪那些陌生人的手机,总是能碰到很多无聊的人。他们的日常生活就是从家到单位再回家。这样的人只要跟踪三天,就可了解他全部的生活。他因此想,这样的生活一天就是一生,他只要活一天就可以了。当然,对丁家明来说,他也许活得比他们更悲哀。
他也碰到过一些奇怪的人。比如南塘街有一个家伙几乎从来不关手机,也从来不出门。他的手机整整一个月就停留在一个点上。丁家明对此人非常好奇,也很亲切。这个人像自己一样,竟足不出户。为什么这个人可以一个月不出门?他是一个艺术家吗,艺术家也不会如此与世隔绝啊?然而信息太少了,丁家明猜不出此人究竟是干什么的。他觉得对一个不出门的人来说,一间屋子相当于一个巨大的棺木。
死亡会偶尔诱惑丁家明,比如现在,看着梦境一般的蓝天和满世界的阳光,他很想往天桥下跳。不过他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对自己说:
“即使我纵身一跃,世界也不会改变一点点。”
作者:易肖奇
编辑:周怡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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