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14年又57天》
孙海洋 口述,孙悦 著
中信出版社出版
2021年这个春节,对于孙海洋一家来说,才算是真正的新年。2007年至2021年,14年又57天的寻找,30多个城市的奔波,5172个日夜的守望,孙海洋终于找到了儿子并带他回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圆圆满满,这是真正的小团圆。
孙海洋的半辈子都在奔跑:15岁开始,他陆续在武汉、三峡、永顺和深圳为了生计东奔西跑;33岁,儿子失踪后,他背着一个装满资料的旧书包继续奔跑;47岁,他终于在警察的帮助下找到了孩子,但是他依然在奔跑……
在“结局”之外,希望此书让更多的人关注到仍旧在路上前行的寻找者,关注到国家和社会层面在司法变革之上所不断做出的努力。无穷的远方和无数的人都与我们相关,这个世界也值得我们鼓起勇气坚持对希望的追寻。
>>内文选读
写作对我来说是一件很神圣的事,无论是在以写作为梦想的学生时代,还是在今天。
写这本书的初始,我对自己充满了怀疑。我怕自己没有能力讲好这个故事,怕自己会消减它本身的意义,或者挖掘不出它应有的内在力量。我怕我“浪费”了它,又怕我“利用”了它。因为在写第一个字之前,我就知道它会有数量可观的读者,这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压力。我但愿自己的工作能给它带来足够的价值,无论是社会价值还是文学意义上的价值。但是对于这个厚重的故事来说,我缺乏社会经验,缺乏写作训练,缺乏法律知识,缺乏成熟的道德思考,缺乏针砭时弊所需的社会洞察力。这让我很痛苦,也成为了我快速进步的动力。我要额外感谢我的编辑老师程利盼,她向我提出了不少有效的、敏锐的意见,且几度不吝于肯定和鼓励我。很快我意识到,我有能力讲述这个故事,更重要的是,我有责任讲述它。
我不是故事的局外人,我是这个悲喜剧世界内部一粒隐隐作痛的沙。
除了母亲,几乎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我笔下的主人公孙海洋。我24岁,父亲寻找弟弟的旅途倾轧过我大半的生命历程,是我成长的纹路。这个故事脱胎于他,是他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是他的双手所造、脚步所及谱写出了这个故事。他用朴实有力的语言将故事讲给我听,不仅仅在成书之前,也在这漫长的14年又57天当中。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努力将个人感情隔绝在写作之外,我甚至几度在写作过程中忽然停下来大哭不止。这也导致我没能将故事讲得足够克制,但我想这种感情并非多余。既然我无法从中抽身,就尽全力发出真诚的声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找到弟弟孙卓之前,写下这本书就曾是我的一个小小的梦想。
2020年9月15日,我曾在日记里写下过这样一段话:“打造一个全无希望的心境,相信自己什么都做不到,这就是我面对一切之前首先去做的事。我和他完全相反。这就是为什么有时候我突然很惊讶,意识到他的脊梁骨也是脆弱的钙质而非某种生猛不可欺的金属。我无法想象有一天那种力量不再像既枯又荣的野草一样野蛮生长,脊骨也在27小时的站立中折断了,我害怕他身边没人能接下他的担子哪怕一天。每一次他跟我讲故事,我从头沉默到尾,但每个细节我都记得。照理说我应该把它们全部写下来,毕竟那也与我有关。可是在那之前我认为自己是做不到的,即使做到了,好像也没有意义。”
那是孙卓被拐的第13个年头,可见我感到一切何其灰暗,但他从未灰暗,他一直有照亮前路的火把。我万不能想到,就在次年,一切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我的世界乍然放亮。孙卓能够回家,除了父亲的寻子精神,更离不开警方14年来的不懈努力,也要感谢媒体、社会各界打拐人士及无数热心人的关心和帮助。
在写作过程中,有两种关系是我想要深入探索和传达的。一是真实与虚构的关系,二是人与社会关系。对于第一点,我深知自己必然有立场之局限,但求在写作过程中尽我所能还原既有的事实。我希望能够像书写历史一样客观地记录真实、剖析真实、刺破真实。但这个故事也必须具有文学性,具有细节、想象和象征,这些东西才能带来可读性。我认为可读性并不会减损严肃的意义,反而有能力呈现深藏于真实内部的力量。对于父亲,我也不愿刻意塑造他,我更愿意“还原”他。多年来,许多热心人称他为“打拐英雄”,其实“英雄”这个名号对普通人来说是值得警惕的。我在写作的过程中想到,他所发出的声音不应该是英雄的哀鸣,而是“人”的哀鸣。人走过大地,留下深深浅浅的渺小脚印,这比英雄的呼号更动人。也只有看到具体的人,我们才能直面具体的困境。
至于第二点,我想我努力的痕迹是很明显的。我想讲述的并不是关乎一个孩子、一个家庭、一个案件的故事,而是关乎千千万万寻亲者,关乎社会甚至时代的故事。通过一粒灰尘漫长漂流和得以落地的历史,我们能够窥见“60万粒灰尘”的历史。个体的命运是时代的形象,每一笔无论如何微不足道、无人知晓,都应该掷地有声。所以我试图以父亲为中心,像树木的根须寻找水源一样努力去触碰更多故事,也试图将故事的镜头拉远,让父亲偶尔成为画面上一个小点,把余下的景观留给更宏观的哀痛。
上世纪90年代,农民进城务工成为热潮,人口流动性剧增,全国各地爆发大量拐卖妇女儿童案。从内部看,重男轻女、养儿防老、传宗接代、多子多福等落后思想观念是酿成悲剧的内因,而从外部看,法律存在漏洞,基层执法不严,户籍管理混乱,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问题。幸运的是,我们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切在进步之中,比如2009年之后立案制度的明确变革。到今天,公众对拐卖儿童问题的广泛关注和深度共情也让我们有理由相信,落后的观念正在渐渐淡出我们的视线。试想,如果有一天,比起村里某户人家没有儿子,人们更乐于议论和痛斥“买孩子”的行为,这对抑制拐卖儿童犯罪会有何等奇效?
然而,将社会进步的希望寄托于道德自律无疑是一种倒退。在中国建设法治社会的进程中,相关法律法规的不断完善才更值得我们翘首以盼。
回过头来,犹记得在写作的初始,我打下的第一行字不是故事的开头,也不是大纲,而是对自己的一句总的提示:绝望之下,希望尚存。故事本身我了然于心,但我希望它被讲述的基调如此。时间不停流动,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万事万物永远在动态变化之中,因而人类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时刻能够拥有彻底的、完全的绝望,永远存在“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机会。有人说活着本身是一种对绝望的抵抗、对命运的抵抗,我看死亡本身也同样是抵抗。自古也不乏以死抵抗者,尤其在中国人的文化里,我们早有哪吒剔骨还父、割肉还母的抵抗,有项羽自刎、屈原投河的抵抗。杨素慧逝世后,连她的墓碑都在无声抵抗。当我们走出命运的囚室,会发现一个黑暗的夜背后始终有黎明在等待。它会从一线天光中挣扎出来,越来越明亮、越来越明亮,让我们双目刺痛,满含泪水。写到这里,我内心激荡。我相信命运绝不是在压垮人的时候才成为命运,而往往是在人奋起抵抗的时候,它才成为命运。(孙悦,摘自本书“后记”)
▲孙海洋接受电视采访时的画面
第二次生离(节选)
12月7日一早,我们乘高铁去往岳阳,岳阳站是距离监利县最近的高铁站。
彭高峰也与我们同行。在路上,我看到孙卓认亲前接受采访时表示:亲生父母和养父母没有谁轻谁重,对亲生父母有点惭愧,因为将来会回到养父母身边生活。这番话引起了网友的热烈讨论,记者追着问,我便回应说:“我们会尊重孩子的决定。”
回乡途中,彭高峰一直在跟孙卓讲我寻找他的故事。孙卓沉默着,头也越埋越低。我知道高峰是希望孙卓能够改变主意,但是任谁也没办法一下子想清楚。在我们的视角,我们是受害者。
可是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这些变故太沉重了。
就像他说的,他在山东生活了14年,可是他也以为自己只有16岁。那里有他的全部记忆,是他所认识的整个世界。
我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已经很好了。快点回去让爷爷、奶奶看看就好了。”
这太沉重了,我不想看到他弯着背、垂着眼,很为难和愧疚的样子。孩子什么都没有做错,又何必让他来承担这些压力?这颗苦果,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咀嚼。
我真的是这样想的。
在路上,大哥和村书记都打来电话,急着问我:“怎么迎接你们啊?弄一些什么横幅?鞭炮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我说:“不用迎接,低调就好了。我就是想给爷爷、奶奶看一下他。”
结果出了岳阳火车站,门口已经停了好多辆监利的车,有亲朋好友的车、宣传部的车,还有警车,都是来接我们的。到了监利县,大福路两侧摆放着足有几千米长的鞭炮,路上甚至有四条舞龙的队伍在艰难穿行。一路人山人海,挤满了乡邻和记者,热闹极了。我们走在里面就像逆水行舟,难以动弹。这个小县城已经好多年没有出现过这么大的场面了。
我把孙卓护在身后,好不容易挤进了家门前的小路,只见两个老人远远地站在门口,正掩面哭泣。母亲极清瘦,父亲驼着背,不知道已经站在那里伸长脖子望了多久。
我带孙卓走到老人面前,说:“这是爷爷奶奶。”
孙卓本就比我高一些,又比他们高出好多。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母亲大哭着抱在怀里。父亲则是默默流泪。
鞭炮声登时震耳欲聋,混杂着人群的喧哗、舞龙队伍的敲锣打鼓声和母亲不加压抑的哭声。这些声音让我恍然想起《亲爱的》电影宣传期间,我在深圳大学的演播室里拿着话筒说:亲爱的孙卓,我一定会找到你。当时的掌声也是这样震耳欲聋、经久不息。
次日早晨,我们带孙卓带到街上吃早餐,吃的是监利当地特色的面条。我拒绝了所有人的同行邀请,不想再有人在孩子耳边念叨我是怎么找他的。
我带他在监利转了一圈,又带他去看那幢已经被卖掉了的房子。那是我1999年在湖南永顺县做包子赚了一笔钱后,在街上盖的四层楼房,窗明几净。
我告诉他:“你小时候在这里住过。你那个时候很喜欢看《葫芦娃》,看到葫芦娃的爷爷被蛇精抓走那一集,还伤心得流泪。”
房子周围的许多邻居发现了我们,纷纷跑出来,七嘴八舌地跟孙卓说话。
“你和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你那个时候好结实。”
“你还来我家吃饭了的,每次我都给你喝旺仔牛奶,记不记得?”
孙卓并不记得,只是默默听着。我只希望他能看到自己曾经生活的痕迹,感觉到他曾经真实地属于这个地方。
或许是这里的气氛太过热情,孙卓有些沉不住气了,问我:
“爸爸,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说:“吃完午饭就走。”
他喊我们“爸爸”“妈妈”。这让我心里发酸。14年前,有两个陌生人让他喊爸爸、妈妈,他喊了。14年后,又有两个陌生人是他的爸爸、妈妈,他又喊了。
他的人生无疑是被割裂的。他消化了上一次,趁着年纪小,把那些事儿全都忘光了,可他又该怎么消化这一次?
……
从湖北监利县到山东阳谷县约860千米。这是我时隔14年,第一次送自己的孩子去上学的距离。
平日在家,我是个寡言少语的人,但这一路,我一直在跟他聊天。他晕车,迷迷糊糊地听着,很少应答。见他一点儿活力也没有,身体素质似乎也不好,我难受极了。
途中,他接了一个电话,是他的一位小学老师打来的。他乖巧地应着,挂了电话后告诉我们,这位老师一直对他很好。老师建议他回到深圳。
我清楚当时外界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我决定亲自开车送孙卓回山东,这一反常举动引起了舆论哗然。很多人都是看着我一路走来的,都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果。公众出离愤怒,要么责骂人贩子,要么责骂买家,甚至还有不少人责怪孩子不懂事。
可对于第二次“生离”,我的心异常平静。在这场悲剧的送行中,我没错,公众没有错,孙卓也没有错,错的只有酿成这一切的犯罪分子。我不敢触动其他,只有抓紧时间和他说话。
“你有一辆玩具摩托车,你3岁的时候开着摩托车在村子里到处跑,特别拉风!
……
“有一次我们走在路上,你看到街边摆摊的人在卖玩具恐龙,就要我买。爸爸那个时候没钱啊,不给你买。你上去拎起一只恐龙就把它给砸烂了。最后爸爸只好掏钱把那只摔坏了的恐龙买下来。好大的脾气哦。
……
“有一段时间,我们在深圳开水果店,店里面摆着各种水果,西瓜、葡萄、荔枝……什么都有。你在店里偷了几个山竹,塞在衣服里跑出去分给小朋友吃。把山竹发给大家之后,其中一个小朋友开玩笑说:‘你妈妈好傻哦,山竹少了都不知道。’你一听,当场就飞起一脚,把你的小伙伴踹翻在地上,瞪着眼睛骂他:‘你才傻!’
……
“你的姐姐在新加坡读研究生。她也很想你,等她毕业回国了,肯定也要去看你。到时候我再把她也送来山东找你,好不好?”
……
他眼睛半睁半闭,始终没有应答,只静静望着窗外。夕阳低垂天际,路在他的瞳仁里匀速飞驰,一寸一寸,无穷无尽地倒退。落日余晖越来越暗淡,极不情愿地慢慢坠到地平线之下,直到最后一线光亮隐去,远方的天空呈现出一种透明感。最后,整个天幕都在他的眼睛里黑透了。
这860千米的距离太短太短,只说了几句话的功夫,竟然就走完了。车停在学校门口时,已是凌晨2点。夜深人静,整个学校都在沉睡之中。
他正准备下车,我终于开口问道:“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深圳和阳谷……”
好一会儿,他默不作声地思索、犹豫。四英紧张地望着他,两手攥得暗暗发颤。
直到问出这句话,我才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那种打碎了的东西永远也无法复原的遗憾袭击了我。我以为只要不承认自己有什么愿望,它就没有机会落空。只要我不说出来,我就不会感到如此狼狈,如此无能为力。
可是我必须揭穿自己,那是我仅剩的力量所能做的唯一的事。那是我心里仍然在燃烧的最后一簇火焰。
作者:孙悦 孙海洋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