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饮食、医疗条件的改善及提高,人的寿命随之延长。近年研究人口学的文章或媒体讲演养生的视频,喜欢把60—70年龄段的老人称为“年轻老年人”。老年人见专家学者对自己的称呼加了个“年轻”的定语,当然心中快活。不过,我称陈原先生为“年轻的老年人”“朝气蓬勃的老陈原”,是指他的精神状态或曰心态,而不是他本来已衰老的肌体。
对新事物永远保持好奇,对逝去的生活满怀深情,是陈原先生的第一个特点。《读书》杂志创刊后,他坚持写补白性质的《在语词的密林里》,从社会语言学的角度观察分析新出现的词语。读者只要读几条他对街头广告、报纸电视、日常生活中出现的新词语的采撷和思考,就能感受到一位文化老人饱满的生命激情。火车站的广播“去往xx的旅客”,我们坐车时都能听到,却不会有人注意广播词语的微妙。陈原听到了,琢磨这种用词,肯定地说:“双音节的去往比单音节的去或往,更能促使听者注意下面的地名。”车站上的广播声进入他的耳朵,他就吸收分析,正是:处处留意皆学问。在老一辈文化人中,他最早使用电脑。主持全国出版工作的陈翰伯不知电脑的奥秘,他兴致勃勃地提着自己的电脑到陈办公室,现场演示,对陈介绍说明。我读陈原,被一个“年轻的老年人”所感动的,就是他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在《我的小屋,我的梦》里,他回忆年轻时和同学同事读书学习的故事,是一个文化战线上的老前辈的生命史。我从他充满激情的回忆里,看到了前辈们把个人的前途和国家民族的前途放在一体的事迹。
陈原懂多种外语。他在主持商务印书馆时,坚持把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的出版当成重点,坚持出版各种辞书,在出版事业的传承上,他是从张元济、高梦旦以及胡愈之那里取真经的。他以出版家、语言学家的身份参加国际性的学术会议,以极大的热情吸收新信息,以极沉稳的姿态坚持传统,以好学不倦的精神度过每一天。我年轻时曾学过几天世界语,对世界语的兴趣,就来自陈原对这种人工语言的乐此不疲。对我来说,世界语只是种媒介,没多大用处,但积极推动世界语的前辈,他们的理想主义精神是一团熊熊的火焰,永远在燃烧。我在精神世界站队,就要站在这一边。30年前,我写过一篇《想起了<练笔>》,发表我对编辑出版工作的意见。《练笔》是陈原主持商务时的一份内部刊物,老式的打字油印。刊物创刊时,陈原几百字的《题练笔》,把办这份内刊的想法告诉同事:“一个编辑好比一个医生,他不但会确诊,他还得会用药或开刀。编辑不仅要判断一部稿子的好坏,有时他还必须拿起笔来帮助作者润色或者修改。因此,编辑必须练笔。”这些大实话,实际上是对编辑的基本要求,不是最高要求;办这样一份简素的内刊,是营造文化企业良好氛围的平台。我看重且喜欢这份小刊物,并向它致敬,也是向陈原先生致敬。
喜欢读书的朋友,大都有陈原的《书林漫步》。这本在读书界广为人知的书,后又出续集,风格仍旧连贯,是他在各个时期写的读书杂记。杂记或长或短,言之有物,没有刻板文章。在这两册《漫步》里有一篇《关于生命的沉思》,是他年轻时写的一篇思想性的散文。开头几句是这样的:“这一天,薄暮时分,我从蒙田(Montaigne)的散文中解放出来,带着不可解的心情走到外面去——蒙田的话折磨我,他说,’生命是一个梦:当我们睡着时,其实我们醒着;当我们醒着时,其实我们睡着。’想着想着,往哪里走呢?应该散散步,让脑袋多些休息吧。”
这篇散文,是陈原26岁时写的。他加入共产党领导的文化出版队伍,还保持个人的自由思想,思考生命的意义。蒙田的随笔,指出人要清醒地活着,而清醒本身就是烦恼,甚至,清醒地活着是一场灾难。蒙田的话,引发陈原沉思。
年轻时思考生命的意义,到进入老年,栏杆拍遍,走过许多曲折的路,经受过种种艰难困苦后,还有年轻时的激情吗?在《我的小屋,我的梦》里,陈原,一个80多岁的文化老人,还能写出这样的散文:“这小屋,仿佛是一片浩瀚无边的书海,我日夜在这书海中冲浪,似若反思,似若沉思,尘世一切俗念与引诱都化为乌有,只剩下老人与海,老人与书海——天连海,海连天,好一幅风流潇洒的画面!灵魂得救了,自由了,可以飞翔了。”在书籍——知识的海洋里,陈原忘记世俗的一切欲念,在古典音乐的包围下,读书写作,不知老之将至。
我读陈原,从没看到他对生活的抱怨,只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永远乐观的、积极的人生态度。黄山谷说过:“士百事可为,惟不可俗。”陈原先生把他的高贵、典雅掩藏在幽默风趣里,甘于在小屋里当一名精神上的富翁。我从他的书里,不但看不到他对生活的抱怨,而且,俗世的种种,好像已从他嘴里、笔下消逝了。我从此相信,有的人,因为内心世界太丰富,已容不下世俗所追求的、外在的“有”。特别是,陈原先生说,他在他的小屋里找回了自我,找回了失去的朴素思想。
>>作者简介:
卫建民: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编审,著有散文随笔集《寻找丹枫阁》《陈谷集》等。
作者:卫建民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