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聆听交响音诗《千里江山》世界首演之前,我曾有很多预想。面对这个肃穆又宏大的主题,作曲家要如何操刀?是中规中矩地对王希孟《千里江山图》进行音响描摹?还是对近来大火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进行艺术嫁接?如果说是对画的描摹,要怎么把赭石调淡墨所勾勒的线条,多层次青绿渐变色所墨洒的色块用不同音色再现出来?如果说是对舞蹈的嫁接,要怎样把握舞蹈的动静变化,讲述舞者眉目与肢体传递的情感?
当全部的音响彻底静默后,我得到了一个这样的结论——这是一部全新的、完全不同于绘画与舞蹈的、雅俗共赏的、属于赵麟个人但更属于华夏民族的作品。
在数字媒体技术日益成熟、多媒体交互的大制作不断“令人眼盲耳聋”的当下,作曲家能够放弃了现成的“音画对映”的机会,转而不忘初心地的回到对听觉本身的诉诸——在我看来,这种在光怪陆离的当代音乐作品中以返璞归真的姿态出现的作品,反而呈现了“新”意。
“不同于绘画与舞蹈”体现在,虽然上交音乐厅里挂上了《千里江山图》的绘画片段,作曲家也谦虚地在自述中讲到作品是从《千里江山图》中受到了启发,但是从作品整体结构布局以及细节呈现来看,它绝对不是对任何已有作品的描摹。在音响的各个乐章之间,我听到了更多的色彩、疏密的运动、丰富山水意境及多元人文意蕴。这首作品造就的感受与想象空间远比画卷与舞台所框定的空间来的广阔。
就说色彩,这部音乐作品何止青绿?木管徐徐震音的点缀,犹如白鹤振翅、翱翔于悠悠白云之中。铜管雄浑齐鸣的烘托,犹如向日甲光,金戈铁骑、不教胡马度阴山。况且,这种音响的色泽变化不仅联动了视觉,更联动着触觉与嗅觉。触觉体现在琵琶的金石交错中,我们能触及到矿物质颜料的颗粒感,在马林巴、钢琴与竖琴营造的“水”的意象中,我们又能抚摸植物颜料的柔顺感。嗅觉主要体现在作品对“气”的把控,时刻影响着我们的呼吸。在我的直觉中,作品体现的“气”文武双全:文气(竹笛、箫、笙等乐器演奏)——似翩翩君子,棉柔平和不失苍劲坚毅。武气(琵琶、各类打击乐器演奏)——似将领战士,骁勇善战不乏正气凛然。
“雅俗共赏”则更加显而易见。同作曲家本人及其父亲赵季平的其他创作一样,这部作品的素材运用和语汇构成是质朴的、有序的、完全能被各类听众所理解和接纳。全曲的结构就是总分总、主题贯穿、首尾呼应。核心动机就是构建在纯四、纯五度的音程之上的,整体旋律音调呈现五声性特质、几处色彩变化又显现印象派笔法。这些手段对于当代中国听众来说都是较为常见和熟悉的。因此,在四五度音程的几番变奏中,我分明听到了《梅花三弄》的多次呼之欲出,也听到了人们“起来!”的振臂高呼。特别是当琴曲“酒狂”的主题变奏在第二乐章中呈现,“水”就是“酒”,“酒”就是“水”、曲水流觞般的文人雅趣立刻让在场的听众们相视一笑。
当然,作品的“俗”并不影响“雅”的发挥。各声部间细密醇厚的音响遮盖与转移显示了作曲家成熟的配器功力。在力度与速度上对动、静、疏、密的控制做到了“趋向自然”,这同样体现了作曲家深藏不露的强大控制力。此外,我还想着重夸赞一下民族女高音歌唱家方琼的舞台演绎,她在演唱中看似随意的前后左右的细微位移一方面及时回避了现场音响回音带来的微小瑕疵,另一方面给予了听众自右向左、由远及近的立体体验。
正是基于上述的这种“雅俗共赏”,最后我才要说,这是“属于赵麟个人但更属于华夏民族”的作品。
当时钟拨回到一百年前,西洋管弦乐队进入中国不久时,萧友梅、黄自等诸多中国音乐家们还正在为“怎样看待西方音乐”、“什么是国乐”、“已有的国粹怎么用”“未来国乐怎么写”等问题而发愁。没想到百年后的今天,《千里江山》已经用现成的音响响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西方的乐器和作曲技术是可充分运用的表情手段;中国传统音乐是等待不断挖掘和雕琢的资源宝库;真正的“国乐”就是能够引起华夏民族人民跨越历史鸿沟、产生审美共鸣的美的音响形式。
摄影:叶辰亮
作者:许首秋(上海音乐学院青年教师)
编辑:姜方
责任编辑:宣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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