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于近期推出华语文学传媒大奖获得者赵柏田的最新长篇小说《我的曾外祖母》。小说从明城历史上的一桩迷案出发,重返1937年开始的抗日战争的历史现场,由此揭开了一位小镇女性——“我”的曾外祖母金仙儿平凡又传奇的一生。小说不仅展现了渴望投身革命的普通知识女性的成长之路与命运沉浮,也再现了抗日战争时期风起云涌的历史。
《我的曾外祖母》
赵柏田 著
KEY-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赵柏田在后记里说:“金萱的少女时代,她与周围女生的不同,就在于心里有一点绮想,一个憧憬。有了这种罗曼谛克,她才会像包法利夫人那样,以小说和文艺杂志来指导她的生活,才会像追逐文艺一样追逐起了革命。”仙儿既是一个以革命梦想燃烧自己、牺牲自己,“还唯恐牺牲得不够”的小镇女性,也是无法摆脱生老病死、人生伦常的普通人;是千千万万曾经投身革命,但不曾参与到革命核心活动中,却依然值得被铭记的革命者的一员。
同济大学教授、评论家张闳曾评价称:“赵柏田的写作最重要的价值,在于他找到了一种有效的叙事方式,他在史实与想象、历史与现实经验之间架起了一道奇妙的桥梁,经由一个个隐秘的通道,把现代性和人类性的经验在历史场景中还原。” 这也同样体现在这部新作里,《我的曾外祖母》带我们回到了1937—1938的那段历史的一个个鲜活片段与瞬间,我们借由仙儿的一生,看到了一位纯粹又传奇的革命女性,也经由抗日战争历史的一个片段,看到了被裹挟其中的一个个小人物的复杂命运和历史的多元性。
>>内文选读:
现在,这天青色的一排人影中,有一个向我回过头来。她的学生装外罩着一件白绒线背心,圆中带尖的脸,黑漆漆的眼睛,小而微翘的鼻,唇角微微上扬着,随时都在微笑的模样。与别的女生不同的是,她挎着一架式样笨重的照相机。这是老式柯达照相机,折叠风琴式,是那些年流行的古董款。
女学生跳下车,沿湖滨路向明城女子师范大门走去。女师坐落在湖中一个椭圆形的小洲上,那地方叫竹洲,所以也叫竹洲女师。一个戴白色遮阳帽的瘦高个男子,隔着马路,不远不近地跟着她。这个男子的打扮年轻而佻 ,一件旧格子西装,手肘处磨起了毛,领带本来扎得很周整,走得急的缘故,松开歪斜了。他细长的眼睛总是眯缝着,像是睡不醒,又像是被强光照得睁不开似的。
这会儿,这个叫金仙儿的女生正走下马路牙子,穿过入口处的石牌坊。这几日女师正在开春季运动会,布告栏里贴满了照片,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她没停留,一径穿过花坛,向着操场方向去。
操场上,女生们脱去捂了一冬的棉袍,换上春装,到处是快乐夸张的笑声。她们蹲弓步、高蹬腿,做着比赛前的热身运动。女学生走到半道,被两队来寻她的女生截住,一队要拉她去一百米决赛跑道拍照,另一队要她去给女子排球队拍照。两边人马,扯来拉去,她穿着的白绒线背心差点滑落。
操场中间的草坪中央支着一大片画架。教美术的女老师尹世钧正指点同学们画速写。看到女学生跑来,尹老师笑着说:“仙儿,有一阵不见你,原来玩上照相了,蔡司大镜头,标准的德国货,就是忒重些。”
金仙儿跟尹世钧学过一阵子画,玩上照相机后就不大去了,冷不丁被撞见,好比逃学被抓现形,心下不免惙惙。尹世钧说:“过些日子,上海有个画展,到时候我通知你。”金仙儿漫应一声,一群女生嘻哈打闹着,跑远了。
那男子瞅准她一个人的当儿,凑上前来搭讪,问布告栏里的照片是不是她拍的。女学生怕见生人,不免慌张。男子拎出一张名片,自我介绍是《图画时报》的记者。她有些愕然,出于礼貌,还是接过名片。艺术体的签名,笔画花哨,尚辨得清“蔡仁怀”三个字。边上印着一串头衔,《图画时报》记者,明城分社社长。
男子道:“小姐读过我们报纸吧,有机会可以投稿。”
金仙儿耳根有些发烫。真不该把洗出来的照片放在校门口橱窗展览,碰上行家里手,立马现丑。这样想着,声音也细弱了几分:“我只是玩玩的。”
那人说:“艺术就是玩出来的,很多人一辈子都入不了门,你是一玩就有感觉的。”也不多话,右手一扣帽檐,做一个再会的姿势,说,“名片上的电话,随时可以打来。”
边上女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那男子一走,立马扑上来,抢过名片,嘻哈打趣。金仙儿说,少寻人家开心了,我胡乱拍的,哪里真入得人家的法眼!趁着不备,一把夺回名片。
女师校门外,电车拖着长辫子,正叮当叮当靠站。春天的阳光照得路轨锃亮,如刀光闪耀。金仙儿跳上电车。她是走读生,平素住姨父家,只十来站路。她找空位坐定,从包里取出最新一期《新文艺》看。
平日里,这本杂志里的小说诗歌,像有魔力,把她的眼光紧拽一路,这天不知何故,一行行字像在跳舞。索性合上书,看窗外的树,排着队一根接一根斜斜闪过。杂志当中的名片掉出来,落地似有巨响,她捡起,却已记不得那个男子的模样。她心想,《图画时报》那么大的名气,真要是在上面露脸,班里同学不知会怎么看自己呢!
姨父黄鼎昌住的是一幢三层花园洋房,此处公馆,早年是一个洋人的私产,北伐告成,张静江主政本省,把洋人名下大大小小的房产全都赎买了,专门成立了一个委员会打理。黄鼎昌是银行界元老,受大华银行总行之命派任本城,自有人交涉办理,租下这栋楼,行里还给他派了一个司机、一个厨师、一个负责扫除的佣妇。
平日里,偌大的房子就住着她和姨父。几天前,黄鼎昌的独子,她表哥黄浩楠从江西前线卸任,带妻子回家小住,这一晌家里客人突然多了。黄浩楠即将去南京报到,去军委会另任新职,上门来贺的,多是他陆军大学的同学。都是多年带兵的人,腰板笔挺,说话中气十足,走起路来高筒皮靴嚓嚓响,老洋房的地板就止不住呻吟。
作者:赵柏田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