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于他处》
孙 郁 著
台海出版社出版
《思于他处》是孙郁先生的全新随笔作品集,共三辑32篇文章。
在这些文章中,作者品评了包括鲁迅、卡夫卡、周作人、普希金、钱锺书、黑塞、王小波、莫言等多位形作家及其作品,也藉由这些形形色色的作品,进入这些人的文学世界与个人命运,从“他处”迸出新思,重构语言的生命力,展示思想之美。
>>内文选读
晚清过后,留洋的人渐多,知识群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举其要者,一是境界大开,有了像王国维、鲁迅这类博通古今的人物;二是诸种思潮涌来,出现了像陈独秀、胡适这样的精神界的斗士 ;三是科学家诞生了,诸如李四光、詹天佑式的学人光彩照人。钱锺书对上述诸人不感兴趣,也很少著文谈及于此。他是个很苛刻之人,狂傲的地方殊多,在学术随笔与小说中批评过许多名流,挖苦之语常可看到。钱氏眼里,都是些精神不得圆通之人,人间万事,荒谬连着荒谬,有什么神圣的东西可言呢?所以他叙述故事时,总喜欢用反讽之语,奚落一下人与事,幽默之中还带着冷酷。方鸿渐,就成了作者刻画的玩偶,新式读书人的悲剧就这样缓缓展开了。
方鸿渐初次与读者见面,是在回国的船上。那一幕写得很典雅,略带一点法国人的味道。主人公不是学富五车的游子,不过一个镀过金的凡夫俗子,嘴里可吐出各种高贵的名词,有时不妨也带有哲理的意味,但内心却和国内的浑浑噩噩的大学生,没有什么区别。作者介绍人物的身世时写道:
他是个无用之人,学不了土木工程,在大学里从社会学系转哲学系,最后转入中国文学系毕业。学国文的人出洋“深造”,听来有些滑稽。事实上,唯有学中国文学的人非到外国留学不可。因为一切其他科目像数学、物理、哲学、心理、经济、法律等都是从外国灌输进来的,早已洋气扑鼻;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外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
在钱锺书眼里,中国的文人是缺少创造性的。科举时代,大家依附在八股文中;二十世纪初了,要钻洋人的空子,得点洋气,于是名利双全。根底是功利心起作用,超然于象外的自由感,几乎没有。《围城》里的学者,猥琐、虚伪、小气者比比皆是,三闾大学中的教员都有点漫画气,学识与做人都让人发笑。方鸿渐混于其中,已经算很不错的人物了。可他对教学、研究都谈不上兴趣,不过混一点日子。他为人比较善良,在利益面前不免虚伪,可又常常有羞惭之感,内心矛盾的地方很多。他的言谈,看似有些学问,但都是些别人的思想,是嚼着别人嚼过的东西,所谓“正确的废话”者正是。比如在与赵辛楣对话时说:
从前愚民政策是不许人民受教育,现代愚民政策是只许人民受某一种教育。不受教育的人,因为不识字,上人的当,受教育的人,因为识了字,上印刷品的当,像你们的报纸宣传品,训练干部讲义之类。
这样的话当不是方鸿渐的发明,我们似乎从某些作家随感中阅读过。有一些话是他刻骨体验的结晶,远远胜于学术垂想。比如与孙柔嘉的那番感慨:
结婚以后,你总发现你娶的不是原来的人,换了另外一个。早知道这样,结婚以前那种追求、恋爱等,全可以省掉。谈恋爱的时候,双方本相全收敛起来,到结婚还没有彼此认清,倒是老式婚姻干脆,索性结婚以前,谁也不认得谁。
方鸿渐在书本中似乎没有学到什么,人生这个课堂,倒让其有了深切的体味。他四处碰壁,不如意的事情总随在身后,一直陷在悖论里。失恋、失业、失宠等,像魔鬼般纠缠着他。作者写这个人物,将其视为社会的被动的求生者,殉道感、使命感是不存在的。“五四”后的读书人,有一些是不安于现状,要改变命运的。还有一类人在灰暗里痛不欲生,陷入黑暗的大泽,如鲁迅笔下的魏连殳等。那结局一是去流血争斗,一是绝望的死。方鸿渐做不了革命者,不说社会主义学说知之甚少,像无政府主义这类的思潮,也难以唤起激情吧。他全凭命运之舟的漂泊,寄生于知识界,本质上还是个旧文人。我们在《儒林外史》这样的书中,不是常常可以看到这些吗?《围城》让我们看到了旧式文人的一种灰暗之影。钱氏是要在今人的血肉里,找古老的遗传。他用了诙谐、冷暗的笔,画出了人类中“具有无毛两足动物的基本根性”。在意识形态复杂的年月里,能诞生一种非阶级意识的文人生活文本,是有趣的。钱氏在有意无意之间,超越了一个时代。
▲钱锺书(资料图片)
人们佩服钱锺书的,大概主要是他的学问,小说还是其次。钱氏写小说,不过是业余的游戏,并不那么一本正经。我觉得他小说的嘲弄口吻,和学术意识有关,对人间万物有一种戏谑的态度。中国文人的悲剧是易成为一种精神的奴隶,不知道人是在悖谬之中。社会像一个巨大的网,先前的信念、教义讲的是必然的与可然的东西。而生活却往往不能以逻辑入手,用先验之尺是量不出所以然的。《围城》里的故事,是对人类的一个嘲讽,一切神圣的字眼都被颠覆了。世间有纯情的存在吗?你努力了半天的东西,其实并不属于你,可一旦庄严的存在到来,却发现那里处处是陷阱。不知道这一现象在哲学上被怎样解析,钱锺书在幕后以超然之笔,讥刺着熟悉的群落,其实是将生活漫画化了,也玄学化了。
方鸿渐的可悲在于对一切的无法预料。爱情、学业、婚姻、职业都以非常规的方式与其纠葛,原来自己是在一片迷津之中。苏小姐那么追求他,却对其没有感觉;心里暗恋的是唐小姐,最终又被这个漂亮的姑娘抛弃。他初次与孙小姐见面,并无任何感觉,共事许久亦无恋意。但后来却与这位平平常常的小姐结婚。作者写方鸿渐的情感生活,好似故意用了恶毒之笔,偏偏不给留下一点诗意。全书苛刻之笔四溅,连一点柔情都没有。小说结尾中对方家的大家族生活的描述,通篇恶气,人的自私、阴毒、冷漠,让人喘不过气来。
方鸿渐永无快乐之日,那是必然的。钱锺书嘲笑文人把无聊当成事业,欺骗了别人,也自戕了自己。他眼里的文人不值什么,在描写汪处厚时,有这样一段自白:
文人最喜欢有人死,可以有题目做哀悼的文章。棺材店和殡仪馆只做新死人的生意,文人会向一年、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陈死人身上发生。“周年逝世纪念”和“三百年祭”,一样的好题目。死掉太太——或者死掉丈夫,因为有女作家——这题目尤其好;旁人尽管有文才,太太或丈夫只是你的,这是注册专利的题目。
类似的话,在《围城》里比比皆是,有诸多的笑料。谈到教授生涯时,也不忘对那些学人大加鞭笞,揭露其中的丑态。钱锺书好像学会了古希腊辩士的手段,专去剜别人的伤疤,不留一点情面。大学教授在其笔下像一个个小丑,做的不过骗人的把戏。例如,写方鸿渐的教授生活,如此下笔:
有人肯这样提拔,还不自振作,那真是弃物了。所以鸿渐预备功课,特别加料,渐渐做“名教授”的好梦。得学位是把论文哄过自己的先生;教书是把讲义哄过自己的学生。鸿渐当年没哄过先生,所以未得学位,现在要哄学生,不免欠缺依傍。教授成为名教授,也有两个阶段:第一是讲义当著作,第二著作当讲义。好比初学的理发匠先把傻子和穷人的头作为练习本领的试验品,所以讲义在课堂上试用没出乱子,就作为著作出版;出版以后,当然是指定教本。鸿渐既然格外卖力,不免也起名利双收的妄想。
▲婚后的方鸿渐、孙柔嘉(电视剧《围城》剧照)
《围城》里的学者没有像样子的,大家都是混混,本没什么崇高可言。方鸿渐一面知道大家在骗,一面又相信骗的合理性,自己骗人,也被别人骗,掉到了连环网中。大学应是美好的,去混一混吧,不料都是暗礁,碰得遍体是伤。婚姻是美好的,结为家庭是一个归宿,结果呢,冲突连着冲突,爱不过是个幻影。看过了《围城》,我的印象是,作者是个少信多疑的人,性情中冷的气味胜于暖意。他处处看出人的可笑,如同吴敬梓《儒林外史》的儒生,做的都是荒唐的事情。杨绛说钱锺书写此书,表现了一股“痴气”,何为“痴气”?不太好解,我倒感到了一种“傲气”,说它“傲”,乃是消解了周围的环境,将一切归于虚幻,人的一点点美的灵光也驱走了。小说诞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正是动乱年月,钱氏自谓是“忧世伤生”之时。可他将自己的痛感隐得很深,看不到抑郁的形影。相反却制造出了那么多光怪陆离的存在物,嬉笑怒骂,被空幻之影代替,要走进作者的世界,是要花一些力气的。
每读钱锺书的文字,深觉风骨之高。他读书丰厚,能及其博杂者不多,于札记中能看出不凡的境界。读人也目光深切,看法有别于一般文人。作者挑剔古人,毫不温暾,许多名人被其拉下马来,露出本来面目。写到同代人的生活,也入木三分,把书中的戾气也用于察人之道了。本来,他是书斋中人,对尘世了解殊少。可尖刻与深邃绝不亚于阅世深者。这个现象很有意思,吴忠匡在《记钱锺书先生》中这样写道:
至于在为人处世方面,他却极其单纯,像水晶球似的远近自然,外内如一。这可是人们所万难想象的。在他身上既充溢着敏锐的智力和活活泼泼的想象力,他的思考风格又是独一无二而且十分惊人。然而在书本以外的日常生活领域,却表现出缺乏一般的常识,极其天真。常常在非常简单的日常生活小事之中,会闹出一些超乎常情的笑话,人们嘲笑他的书生气。譬如他每次上街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找不回自己的宿舍了。他也不会买东西,买了贵东西,还以为便宜。可他从不甘心承认自己的书生气,他常辩说自己最通晓世上的人情和世故,说自己从书本中早已经省识了人生和社会上的形形色色。事实也许真是这样,他在小说《围城》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惟妙惟肖的刻画,不是最好的例证吗?
不谙于生活细节的人,却能写出楚楚动人的生活画面,那是要有一番智慧的。钱氏写方鸿渐这类人得心应手,很像手中的玩偶,任其左右。他还写过一篇小说《上帝的梦》,也嬉笑怒骂,把那一尊伟岸的神像也血肉丰富起来,烦恼与苦楚也描摹出来了。钱氏写人大多基于想象。《围城》里多的是对话,对场景、衣食住行的细节往往忽略不计。方鸿渐之于他,不过自己周围文人的缩影,绝没特地标含什么深层的思想意义。他的好友赵辛楣有一句话说出了他们彼此的尴尬:“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孙小姐可怜,你也可怜。”此话似乎可以作为《围城》的注释,钱氏文字背后的叹息,我们于此是可以感受一二的。
钱锺书是狡黠的,他的悲苦含而不露,用了大量的诙谐、滑稽笔触,打破文人头上神圣的灵光,先前人们追求的永恒与必然,在贬损式的词句里被颠覆了。博纳文图拉在《夜巡记》中有一句话,写出了诙谐的意味,巴赫金在《拉伯雷研究》一书中专门引用了它:
世界上还有什么比诙谐更强大的手段能对抗世界和命运的一切嘲弄!面对这副讽刺的假面,最强大的敌人也会感到恐惧,如果我敢讥笑不幸,不幸也得向我低头!这个地球和它那多情的伴侣月亮一起,除了讥笑,鬼知道还值些什么!
当钱氏冷酷地挖苦笔下的人物时,他内心的快感,是得到了升华的。他不屑于在文本中捶胸顿足,谁说那样不有一点傻气呢?于是以嘲弄的笔法戏弄着高贵、神圣。方鸿渐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粒子,人的有限性和不可理喻性皆备于其身。人注定要失败于周围的世界之中,学问、事业、家庭,不过暂瞬的存在,一切均将隐于灰暗之中。我由此想起作者的晚年,拒绝一切外界的诱惑,那是免于被看、被笑的逃避吧?人一表演,上帝就发笑,似乎是这样的。方鸿渐平平常常的日子,都如此被人讥损,何况是更耀眼的人物呢?钱锺书笑过上帝,笑过文人,自然也笑过自己。其实在《围城》之中,也是可找到作者的一点影子的。
>>作者简介
孙郁,1957年出生于辽宁大连。曾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院长、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北京日报》文艺周刊主编,现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鲁迅研究会会长。
主要著作有《民国文学十五讲》《鲁迅忧思录》《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鲁迅与周作人》等。曾获第12届华语传媒大奖“年度文学评论家”奖(2014),第二届汪曾祺散文奖(2018),第五届“朱自清散文奖”(201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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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孙郁
编辑:金久超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