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回乡,携友拜访位于甘露古镇中心的湖畔书院,获赠云也先生主编的《印象甘露》多册,回家展读,乡邻尤德泉先生的两个短篇:《甘露艺人》和《小烧饭》,首先吸引住了我的眼球,一遍读罢,竟无法自已,短短二三页纸,读了再读,不忍释卷,一阵阵感动涌上心头。
《甘露艺人》说的是上世纪40年代初甘露本地艺人修缮甘露寺,先于二墙门顶塑“双龙戏珠”,再于头道墙门塑“三僧取经图”的故事。那天拜访书院后,我还寻访了甘露寺故址,竟一无所获。而“甘露艺人”则告诉我们甘露原本是那么一个有文化、有传统、智福俱足的风水宝地。江南文脉若在我们这一代人中间中断,那实在是罪过,对不起我们的列祖列宗。
《小烧饭》讲的是一位既不明其来历,也不知其所终,走村串巷的理发师的故事。我记不得孩童时代有多少次是这位“小烧饭”师傅给我剃的头,要不是今天读到这篇文章,我甚至想不起世间还曾有过“小烧饭”这个人,他早已在我的童年和乡村记忆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其实,“小烧饭”曾经是那个特殊的年代里所有甘露百姓生活中一个特别和重要的人物,他的理发手艺和他凄凉的歌声曾带给我们特别的益处和感受,无人可及;他不幸的身世和为人的风骨则是那个时代中国人的一种十分真实的写照,可他却连一个真实的名字也没留下来,我们过早地把他忘了个一干二净,唯有尤德泉先生还记得他。
“甘露艺人”和“小烧饭”的故事无疑感动了我,但给我带来更深切的感动的还是记录这两个故事的尤德泉先生。尤先生显然是一位文章高手,淡淡几笔,即能写尽“甘露艺人”和“小烧饭”一生的故事,其文字之隽永,立意之高远,在我看来一点也不比汪曾琪先生的文章逊色。可读这样美妙的文章,谁能相信作者竟然是我们甘露的一位乡村泥瓦匠师傅呢?
我和尤德泉先生虽是近邻,我长成的小村庄沈家里离尤先生生活的村庄朱更上,也就几百米的距离,但我对他早年的学历和生活经历却所知甚少。记得小时候多次见到过尤德泉先生,他是一位走家串户、替人帮工的泥瓦匠师傅。尤先生的泥瓦匠手艺应该是特别的好,尤其擅长画画。记得70年代中我家翻盖新屋时,新灶头上的画就出自尤先生之手,其色彩之亮丽、图像之逼真,给少年的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它是我家新屋的点睛之笔。
在我的印象中,尤先生当时40岁左右,正当盛年,虽然个子不高,但长得白净,显得与众不同。平日里他沉默寡言,很有几分当时少见的书生气。好像他家的成份有点高,应该不是贫下中农,这在当时显然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这或许就是他之所以和其他社员相比显得特别的本份和自律的一个重要原因。
自我于1979年秋天离开乡村去南京上大学以后,我不记得还曾再见到过尤德泉先生,也不曾从乡邻口中听到关于他的更多的消息,猜想他大概没有凭依他高超的泥瓦匠手艺,当上个桌头师傅啥的,发了财成了大款,否则江湖上一定会有他的传说的。十有八九,他一直靠着自己的这份手艺,勤奋工作,过着平常的生活。正因为如此,当我突然读到尤德泉先生这两篇短文时,一下子被深深地击中了!
常说文如其人,对此我深信不疑!能写出这么美妙文章的人,一定不是一位平常的泥瓦匠师傅!尤德泉先生所写的“甘露艺人”中,明显有着他自己的影子,他是一位热爱艺术,且对绘画和雕塑艺术有很高造诣、热切希望传承江南文脉的民间艺术家。他对“小烧饭”凄凉身世的理解和同情,对他的“言而守信”、“贫而不贪”的精神品质的颂扬,凸显出尤德泉先生自己曲折的人生经历和做人品格,这都令我深深的钦佩。
“这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尤德泉先生于盛年经历的那个时代无疑是一个疯狂和荒唐的时代,在那个时代生活的不少人都把人性的恶发挥到了极致,而更多的人则或多或少都受到了肉体的和精神的摧残,使得他们的人生多少有了点扭曲或者哀怨。可还是有不少人在经历了种种人间悲剧之后依然保持了对世界、对人生的一份善良,他们在自身和他人所经历的苦难中依然看得见人间的真情和美好,而尤德泉先生一定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尤德泉先生,摄于2022年2月
尤德泉先生写作这两篇短文的时候应该已经是一位80岁的老人了,他所经历的那个时代没有给他走出乡村的机会,但他在甘露乡间当泥瓦匠师傅的一生并没有使他失去对世间和人生的那份善良和美好的愿望和期待。不但他的文章写得好,而且他的文章中所透露出来的那份丰富和细腻的江南文人之心,那份悲天悯人、无私无怨的精神品格,足以令世人震撼和感动。不得不说,尤德泉先生有一个美丽的心灵!我为自己拥有这样一位特别的乡邻、前辈而骄傲!
(沈卫荣: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
作者:沈卫荣
编辑:金久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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