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长篇小说《北障》的阅读,于我个人而言至少有三层新鲜感:
一是对老藤这位作家的新认识。只能怨自己的孤陋寡闻,过往我既不认识这位作家也几乎没认真地读过他的作品,当然,从一般信息而言,我当然知道他先后创作过《刀兵过》《战国红》《北地》等长篇小说,目前还是辽宁省作协的掌门人。而读过《北障》,我对这位作家的创作能力刮目相看。
二是对《北障》这部长篇的阅读充满了好奇心。作品的主角儿之一是当地声名显赫的猎户,既然有猎人的作品就免不了各种捕猎的技能,而且在这些技能的背后,又穿插着一辈又一辈猎人中所流传下来的种种“道理”与“智慧”,这无疑是一种专属于猎人世界的生活哲学,说得高大上一点亦可称之为所谓文化传承的某些元素,既然有狩猎,也就必然少不了猎场,于是在《北障》中我们看到了那片叫北障的山林中各种独特新奇的地方风俗与物产,其中既有被并称为东北三大名木的水曲柳、胡桃楸和黄菠萝,更多的则是遍布各处的飞龙、红獒、野鸡脖子蛇、菠萝河的山鲇鱼等珍禽野兽。我相信,所有这一切对长期生活于都市中的读者无不充满了新鲜感与好奇心。
三是对《北障》中两大主角儿的博弈充满了吸引力。一面是有过巡警队长经历的复转军人走马上任三林区派出所所长,这位胡所长上任伊始就撂下狠话:要当三林区猎手的终结者,当地播出的“今天不交枪,明天进班房”这样的宣传语也如山枣刺儿般扎人;而另一面的三林区又偏偏是个猎手辈出的地方,这里的居民大都是旧时驿站人的后裔,尽管驿站已消失了百余年,但历史上曾有的彪悍已经融化在他们的血液之中,且今日之三林区,尤以刘大牙、宋老三、李库、唐胖子和冯麻杆这五大猎手为甚,至于有“一枪飙”之誉的金虎则更是声名显赫,更何况胡所长在这位“结下了梁子”的猎手面前更是放下了“咱早晚事儿上见”这样的狠话。于是,两大高手如何对决?这样的悬念对读者而言当然会有相当的吸引力。
如此三层特别是后两层的新鲜感固然只是一种浮在作品面上的外观,但即便如此,这也是对我们长篇小说创作在面上或曰题材上的一种拓展。不是说我们过往的长篇小说创作中完全没有这方面内容的涉猎,但仅就本人阅读所及,如此集中、如此传神者至少是比较鲜见。当然,如果《北障》仅仅只是停留在这种面上的掠影或展陈,那充其量也只能是令读者觉得好看或新奇而已。这当然也是优点之一,但如果仅仅只是局限于此的长篇小说最多也只能称为有可读性,还不能谓之为好,也谈不上优秀。所幸《北障》在具备了可读性的同时还营造了一个可思可虑的深度空间,这当是它另一层更重要的价值之所在。
表面上看,《北障》的故事是围绕着胡所长与“一枪飙”金虎之间的对决而展开,但掰开来说,支撑起《北障》整体结构的内在基本支点还是“狩猎”与“禁猎”的矛盾,推动《北障》情节发展的动力同样也源于此。而将这种冲突的本质置于一个更大的背景下来考察则合逻辑地转换成狩猎与现代这两种文明的冲突。
作为一种原始而古老的生产与生活文式,狩猎作为人类文明进程的起点也曾经在它的发展历程中发挥着十分重要的作用。为了解决当时人类食物不足的问题,制造并使用各种工具,改进狩猎工作方式,研究动物生活习性,并在长期实践中形成了与地理环境相辅相存的一种生活方式,构建起一套有关生产、禁忌和规范的文化传统。而这种文化传统在一定程度上自觉不自觉地还起到了控制野生动物种群,维持自然生态平衡的积极作用,这些大抵都是狩猎文明的一些基本所指。然而,伴随着时代车轮的滚滚前行,农业文明、工业文明等现代文明相继应运而生,人类食物的富足,原有的那种原始的带有浓郁血腥色彩的狩猎文明开始逐步退出历史舞台,注意生态平衡的保护已经成为当今人类可持续发展的重大主题。对此,作为全球最大发展中国家的我们也不例外,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我们的国家也相继建立起越来越多的自然保护区,以保护各种不同类型的生态区域和生物多样性,除非特许,狩猎已日益成为一种违法行为。这样一些新兴的文明方式必然与长期以来形成的“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传统文明发生冲突,偷猎与反偷猎之间的博弈变得异常复杂,有时甚至因此而产生激烈的对立情绪乃至流血冲突。因此,从一般的打击盗猎到如何在保护文化多样性与生物多样性之间建立起一整套行之有效的有机联系也随之成为现代文明建设的一个重要课题。
置于这样一种大的背景再来反观《北障》,感受就绝不是止于新鲜与好看,而是还有一份深沉与厚重。作品中主场景是一片藏于群山老林深处的黑龙江北障林区,这里作为几代驿路后人的栖居地,面对近乎最后通牒式的“猎手终结令”,世世代代以狩猎为生的猎手们内心的焦虑与不安可想而知:传统与当下、习惯与变革、自然与社会、自由与限制……面对这一双双捉对厮杀、相互冲撞的法则,一面是自己曾经熟悉的行为举止将遭到严禁、一面是将来生活的未知带来的惶恐与惘然。猎手们这种内心的煎熬与行为的犹疑十分自然地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张力。从北障三林区的五大猎手到身手与声名均高于他们的“一枪飙”金虎都不得不在规定的时间内如期交出了他们心爱的猎枪,金虎甚至不得不到自己的兄弟苗魁处沦为一个羊倌。看到一身绝技、一世英名的金虎竟“沦落”到如此境地,相信读者心中也免不了平生几分悲凉。老藤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于是在金虎交枪后还特意为他设计了若干显示其身手不凡的“戏码”,试图以“悲悯”替代“悲凉”。然而,最终连徒弟唐胖子也背叛了师傅,逼使金虎不得不与胡所长“事儿上见”,好在胡所长终究还是个脸面冷酷内心温暖的真男儿,两个真男人和解于不言之中。然而,无论《北障》结局透出何种暖意,但“该结束的一切都结束了”。象征着过往传统的生活方式不可挽回地成为了过去,在老藤的笔下,这一代成为终结者的猎人,只能是带着复杂的微笑与往事干杯。在这个意义上说,《北障》又何尝不是既在为末代猎手画句号,又是为缓缓开启的新时代文明谱新篇。
老藤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有过如下的夫子自道:“我可能是一个保守型的作家,很看重作家的责任感,所以我不会玩文学,只能敬畏文学。”就《北障》而言,这段夫子自道中的“责任感”与“敬畏”的自绘像还是准确的,但“保守型”则显然有失真之嫌。一个有着敬畏自然尊重环境这般“责任感”的作家当然是前卫而非保守!
作者:潘凯雄
编辑:范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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