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新构想大学》
[美]戴维·斯特利 著
徐宗玲等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毫不夸张地说,高等教育领域的每一次风吹草动,都会牵动公众的神经。从大学扩招到“双一流”高校建设,从毕业生就业去向到每年的大学排行榜,概莫能外。毕竟,在中国老百姓看来,大学是迈向成功人生的关键一步,十年寒窗苦,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进入高等学府继续深造,因此对大学的关注,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在世界其他国家亦是如此,从第一所现代意义上的大学1809年在德国柏林创立至今,大学制度已经走过200多年的历史,面对互联网及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面对大数据、人口老龄化以及后疫情时代的挑战,很多有识之士也在思考,大学的明天将何去何从?对此,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新近引进出版了美国未来学家戴维·斯特利(David J.Staley)的研究成果《重新构想大学》,他凭借对高等教育未来形态数十年的观察思考,在这本书中提出了平台大学、微学院、人文智库、游学大学、博雅学院、接口大学、人体大学、高级游戏研究院、博识大学、未来大学等十种“明日大学”的模型,这对致力于建设世界一流大学背景下的中国教育工作者而言,或许就是可以攻玉的他山之石。
把书作者戴维·斯特利称作“未来学家”应是名副其实,因为他在20年前就开始“认真、持续地开展预见未来的研究”。他的职场身份是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人文研究院院长、历史学教授,出版过《头脑、心智与互联网的深度历史及未来》《历史与未来:以历史性思维想象未来》等著作。身为象牙塔中的一员,又以未来学研究作为安身立命之所,可以想见,他对大学教育的展望与前瞻,必定是怀揣梦想而又踌躇满志。读罢全书我有一个总体的感受,面对纷繁复杂的不确定因素,作者在研究态度上始终秉持一种谨慎的自信。
这份自信多半源自若干年前由“慕课”(大规模开放式在线课程)引发的一场大讨论。早在1997年,管理大师彼得·德鲁克就宣称:“30年内,庞大的校园即将作古。大学将无法生存。这是一个与我们第一次获得印刷书籍时一样巨大的变化。”种种迹象表明,一场颠覆美国高等教育的“超级大地震”即将到来,以至于当慕课引领的在线教育快速崛起之时,很多大学的管理层显得惊慌失措,不得不仓促应对。而就在舆情一边倒的时候,斯特利的独立思考能力帮助他成为了公共讨论中的逆行者。他在演讲中明确亮出自己的观点——慕课不是“超级大地震”,让顶尖大学通过慕课来免费提供所有课程的想法,无法实现可持续发展。此后的事实映证了他的判断,慕课在爆红之后很快归于平静,营利性组织根本无法颠覆高等教育,传统校园行将崩溃的预言彻底落空。尤为重要的是,这一次品尝到胜利果实,也让斯特利对于高等教育创新的研究信心倍增。
与此同时,身为历史学教授的斯特利,始终抱持一种严谨而谦逊的态度,谦称书中推出的十种明日大学形态,是“可行的乌托邦”,即它们虽是想象的产物,但不是凭空想象,其中任何一个都有实现的潜力,但是,即便目标实现也并不意味着找到了尽善尽美的方案或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乌托邦也需要与时俱进进行自我革新。在他看来,“大学的问题不是缺乏创新,而是缺乏关于创新本质的想象力”。因此,讨论明日大学何去何从的关键就在于,必须专注于创新带来的转型体验,跳出“我向你付费,你帮我证明技能”的传统思维,更广泛、更有想象力地寻找潜在的创新来源。于是,斯特利效仿运用推测性设计制造“概念车”的成功案例,用十种“概念大学”来描画心中的蓝图。
在这部书中,十种“概念大学”被归入四个板块,分别是“组织”“学制”“技术”和“属性”,这正是斯特利运用发散性思维憧憬未来高等教育创新的四个维度。比如,“属性”板块,顾名思义,是从大学教育的根本属性层面推陈出新,通过聚焦培养特定类型的毕业生来重新设计大学的运作模式。隶属这一板块的三种全新的大学形态个个拥有“独门秘笈”,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高级游戏研究院,光听这校名就足以颠覆很多人的传统观念,该研究院将“游戏即目的”作为自己的院训,致力于培养资深游戏玩家的想象力。博识大学,这里的学生必须主修一门科学学科、一门人文艺术学科以及一门职业学科,这样的跨界设计可谓用心良苦,因为创造力和创新思维通常会在这些不同学科的交汇处产生。第三种则直接被命名为“未来大学”,该校学生置身于一个一个具象化的未来场景中,课程分为纯未来学和应用未来学,可以说,从理论到实践,就是要培养一批懂得设计未来的学生。
过往的经验告诉我们,任何真正意义上的创新,都是从对传统的继承、模仿和超越开始的,否则,就会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斯特利构建的十种明日大学模型也是如此,我们在阅读过程中,很容易联想起当下业已存在的某种商业模式或组织形态。好比读到高级游戏研究院,我会想到那些电竞游戏玩家,他们“会玩会创新”,收获快乐的同时实现人生价值。不过,最让我感到脑洞大开,也是最具颠覆性的大学形态要算是“人体大学”。在斯特利的构想中,高层次学习的中心不仅是人脑,还是整个人体。人体大学旨在训练人们从包括所有感官在内的六个维度接收信息、解释信息并表达想法,它的基本思想是“让身体接受教育,掌控有度,而认知则来自身体的所有感官。学生学习与感官形式的学科信息和符号进行互动,这些形式是我们未曾料想到的,例如通过触摸学化学,或通过声音学统计。上建筑课的学生被要求‘画音乐’,其他学习可能用泥土做东西来描述单词。”一个日常生活中的例子或许有助于我们理解人体感官与学习的关系,当智能手机配备了滑动翻页和捏合接口等功能后,我们就必须学会新的手势和动作来配合它,并开发新的肌肉记忆形式与之相适应。总之,经由斯特利条分缕析地耐心讲解,我开始认同他的观点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可穿戴装备被研发应用,借助VR可视化系统营造出的虚拟环境,人体大学成为现实并非遥不可及。
相比中学时代,学生进入大学校园之后便拥有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除了在课堂里学习知识之外,更加丰富而且精彩的是参加社团活动、田野调查、勤工俭学、公司实习、毕业设计等形形色色的社会实践。斯特利显然对这一点青睐有加,索性将“社会实践”的特征发挥到极致,创造性地提出“游学大学”。该校不再以课堂为中心,而是以游学为目标,除了一栋供教务管理人员办公使用的“小型行政中心”,再无其他固定的物理空间。通过借鉴当下炙手可热的“零工经济”工作方式,游学大学的老师和学生以做项目的形式自由组合成为各种学习团队,“做中学”正是其办学理念。用斯特利的话来说:“学习地点在全球范围移动,具体取决于教授和学生在什么地方求索历练。”在圆满完成若干个项目后,学生将获得游学大学颁发的文凭。但此时,文凭的重要性已在其次了,因为游学经历让他们练就四海为家的本领、卓越的沟通能力和云游天下的性格,能够融入到不同的文化环境之中。
未来学家绝非空想家,他们也可以是实干家。通读全书,你一定会感到斯特利所言的“可行的乌托邦”绝非虚言。为了证明每一种构想的“可行性”,他不吝笔墨,详细阐释每一个观点的来龙去脉,用精准精细的举措让想法落地,使读者有一份真实可感的信任。譬如,他在介绍“平台大学”构想时,不仅考虑到课程体系的设置,而且为学校的组织管理准备了一套科学合理的运作模式,甚至,连同学校教学科研经费的来源及使用,也都“未雨绸缪”地作了规划。有了这些四梁八柱式的关键设计,平台大学的整体轮廓已经逐步清晰起来。
其实,斯特利在内心深处潜藏着一股跃跃欲试的使命感,期待着有朝一日可以把自己关于大学的设想变为现实。他表示:“用创业语言来说,我对这些可行的乌托邦的每一个描述,都可以被理解为商业计划的初始蓝图或早期阶段。我希望有一天能付诸实践。我完全期待所有这些替代形式能全部实现,成为实实在在的大学。”
理想总是丰满,但现实往往骨感。斯特利可不是那种只会画饼充饥的理想主义者,他深知高等教育的改革创新牵一发而动全身,前行之路荆棘丛生,“考虑到我们目前的情况,实现任何一种可供选择的大学形态都将是一个巨大的挑战。”首先,当前的认证体系就是横亘在面前的一道无法逾越的障碍。比如,美国的监管机构不允许大学在缺少通识教育的情况下获得认证,那么切割掉通识教育课的博识大学势必难以生存。而高级游戏研究院不把学生就业作为教育的目标,无疑是与现行体制格格不入的异类,要想获得社会大众的认同并非易事。此外,一些传统模式的背后,是人们根深蒂固的保守观念在支撑,甚至关联着某些群体的现实利益,沿用旧例起码是安全的、低成本的一种路径,创新却意味着要动一部分人的奶酪,其难度可想而知。
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斯特利倾向于接受高等教育哲学家罗纳德·巴内特对大学校长们发出的倡议:“他们应该成为大学的诗人,提出新的语言,为理解大学的可能性提供新的隐喻。”妙哉斯言!即便不能立竿见影地推动大学变革,但至少可以为有志于高等教育创新事业的大学领导者们提供可资借鉴、可获启发的灵感。如果说诗人是通过隐喻展现一个富有想象力的新世界,那么,斯特利笔下的十种明日大学模型,就可以被视为自带隐喻的诗篇,或许其中的一个隐喻能够被大学改革的领导者捕捉到、领悟到,哪怕只有一句诗拨动了他的心弦,明日大学就可能不再是遥远的梦。意识到这一点的斯特利兴奋地写道:“我希望我发现了概念上和语言上的工具,用以描述在想象中挑选出来的场景,以便将其充分展现给别人,从而使他们可以在场景中发现具有个人意义和潜在行动的情形。”作为读者,我们有理由相信,凭借这一份大胆做梦、小心论证的冲劲和闯劲,斯特利的明日大学值得期待。
作者: 周 洋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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