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孩》
赵丽宏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读罢《树孩》,合上书,眼前隐约闪现出一个黄杨木雕的“树孩”。这部被划归为“儿童文学”的童话,又一次告诉我们,童话的大门不只是向孩子们敞开。
故事讲述了一棵黄杨树的前世今生——曾经在郁郁葱葱的森林里枝繁叶茂,因为遭遇了骇人的森林大火而几被毁灭。上山寻找创作材料的雕刻家和儿子春芽儿发现了这棵被烧焦的黄杨树,并将其中一段捡回家,雕成了一个可爱的孩子。树孩诞生了,黄杨树的生命被树孩延续——从雕刻家的家到木雕店老板的店,再到因为痛失孙儿而将树孩作为其替身的老奶奶的家……树孩几经流转颠簸,它的眼睛从此见到这世间的种种善恶和苦乐……故事以第三人称为叙述视角,但内里蕴含转折和位移——一切都是从树孩的眼睛出发见到的风景线。它听得见松树、黑狗、黄鹂鸟的呼唤,也能见到隐匿于世的人心角落。这是比第三人称的视点更为客观和开阔的视界,当然依然会有盲点,却延展出现实世界无法实现的“全知全能”,这是属于童话的特权。
写《霍比特人》的托尔金曾谈及,童话关乎的是一个“奇境”,天地日月,草木鸟兽,无所不包,而我们一旦被这个世界的魔力感染,就会不可抗拒地陷落其中。事实上,所有成功的文学作品都会让你自动放弃怀疑,适应它的规则继而沉入它的世界。《树孩》的开始,那棵开口说话的黄杨树慢慢地将我们拽入这个充满灵性的世界。生灵开口,常谓之拟人。但是我们可以明显地感知到作者的立场并非局限在“人”的角度。黄杨树和它的伙伴们充满了对于这个世界的懵懂和感知,包括对于人类的恐惧、对于生命无常的敬畏。作者似在有意复原自己的感官,以陌生化的眼光重新打量这个世界——那是树孩的眼光,纯净、未受污损。在被用作交易时,在雕刻家要用钱买药救命时,树孩会想,钱究竟是什么呢?在被放入漆黑的盒子、送往木雕店的途中,萤火虫的话给了树孩莫大的安慰:“想着那些亮光,黑暗就会躲起来”;在被洪水冲走时,树孩挂在了河边一棵老槐树裸露的树根上,当它表示感谢时,老槐树说:“我没有想救你,只是碰巧挡住了你。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是碰巧,碰到了,以后的一切,都会跟着改变。”
这些简单的、朴素的疑惑和道理,一次次被重新点亮,于是,随着树孩的历险,我们会觉得自己的眼睛开始和树孩的重合,自己的一部分嵌到了树孩的身体里。我们为它在木雕店里的处境茫然,为它在老奶奶家与金毛狗的冲突担心,在它被洪水冲走之时焦急——那是一种对于生存更广阔的承受,用诗人里尔克的话来说,我们要有勇气,“勇敢地面向我们所能遇到的最稀奇、最吃惊、最不可解的事物”。
这个过程中,一个有趣的悖论在悄悄但是切实地发生——树孩能抵达人类所目不能及的地方,它可以和万物对话,却无法让人听到它的语言,无法跟人交流。正是这种“无言”所制造的冲突和效果,让作品更为真切感人。这甚至有着埃科所推崇的“炫目沉寂”的意味——这种至高无言的面对面,让我们对世界的体会更为深长:“在那无尽深处我们看见/宇宙间纷飞的生命/因为爱而结成一体。”
在童话中,这种“尽言”和“无言”的相悖之境是常见的。《树孩》会让我想起安徒生的《坚定的锡兵》。那个受尽磨难的小锡兵,可以反抗玩具魔法师,可以跟跳舞的纸娃娃说话,却无法告诉他的主人男孩彼得自己的遭遇。但童话通常担负着教化的功能,比如这个小锡兵的故事会让我们想起,只要勇敢地坚持理想,总会得偿所愿——即使最后被炉火化成了锡块,小锡兵终究是永远地跟纸娃娃在一起了。
只是《树孩》的故事里所蕴藉的道理,忽明忽暗,更确切地说,不曾有明确的道德上的训诫指向——尽管一路走来,树孩的遭遇映射出许多哲理,但它并不曾因为自己的善良或是纯真而达成了什么目标和愿望。它的历险最后并没有在我们的期待中获得什么高潮,它只是自然而然地、“随意”地获得了一种重生——重新生根,重新发芽。但这一切,都如老槐树告诉它的:是碰巧。
作者的诗人思维此刻显形——不是线性的、预设的,而是整体的、发散的、浑然的,滚雪球一样牵扯众多。如果说树孩的命运和经历有一个线头,那便是作品尾声,芦苇们的深沉合唱:“生生不息,生生不息……”
作者曾说,这部作品写到最后,会觉得舍不得停笔、舍不得写完。这或是因为“生生不息”的故事会一直在路上、在行进中,无法被结局。万物有灵,这个古老的意念,不只是出于我们生而为人能感知万物的自信,更是源自一种对于自然的体贴、尊重和敬畏——这部作品的主角,实则并不只是树孩,而是天地万物。
作者:来颖燕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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