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年前,费孝通先生首次提出文化自觉,包含着两层意思,首先,要对自己的文化追根溯源、把握规律、预示未来,其次,不断与异文化交流并尊重差异,携手共同发展。这一概念的提出时值全球一体化之初,借由他者体认自我的意识不可谓不高瞻远瞩。
今时今日,我们说不同文明之间要平等对话、交流互鉴、相互启迪,前提便是高度的文化自觉:知自我从何而来,到何处去,知不同于我者为差异及补充。
但具体地,自我体认如何与他者相关?可试从我熟悉的翻译说起。
几近100年前,1923年,自称“在土星的标志下来到这个世界”的本雅明将法国诗人波德莱尔的《巴黎风貌》译为德文,并撰写了译序,题为《译者的任务》。在这篇译序中,本雅明谈翻译,实际上也在谈认知及语言。明面上,本雅明主要阐述了三个问题:其一,文学作品是否可译;其二,如果原作者不为读者而存在,我们又如何理解不为读者而存在的译作;其三,翻译的本质为何。
为此,本雅明打了一个比方。他将文字比作树木,将作者看作入林的行路者,而译者则是林外纵观全局、闻语言回声之人。文学作品如若绕圈打转,所及无非枯木,向上无以萌芽刺破天空,向下无根系网织土壤、吸收营养、含蓄水分,又何来可译的空间?可译不可译的问题便化为有无翻译的空间及价值的判断。深林呼唤作者入内,作者受了文林的吸引而非读者的呼唤,而文林又非无动于衷的死物,始终在生长、变化,身于林外的译者眼见这一错综复杂的变迁,所领略的只能是变化的共同体——原作“生命的延续”,也非读者的期待。翻译,便是无可奈何地眼见原作的变化、语言间的差异,“在自身诞生的阵痛中照看原作语言的成熟过程”,真正的翻译,因为表现出语言的变化以及不同语言之间的互补关系,自然流露出交流的渴望。
若非差异,若非差异构建的空间广阔,若非差异空间的变化与生长之永恒,何来交流之必要,又何谈翻译?
40多年后,法国作家布朗肖批判性地阅读了本雅明的《译者的任务》,写下了《翻译》一文。布朗肖说,翻译确实可贵,文学作品之所以可译,也的确因为语言本身的不稳定性与差异,“所有的翻译栖息于语言的差异,翻译基于这一差异性,虽然从表面看似乎消除了差异”。但是,作为母语的他者,外语唤醒的不仅仅是我们对差异的感知,更重要的,还有陌生感。对于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母语,因为外语的比对,我们竟有如身临境外偶然听到母语一般,忽然之间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仿佛回到了语言创造之初,触及创造的土壤。
上世纪20年代,德国作家本雅明阅读、译介法国作家波德莱尔,写下了世界范围内影响至深的《译者的任务》,70年代,法国作家布朗肖批判性阅读德国作家兼翻译家本雅明的《译者的任务》,写下《翻译》,影响了一代又一代后现代主义的代表人物。可见,翻译不仅从理论上,更是在有血有肉的实践中解释并促进着跨文化的交流与不同文明的互鉴。
文之根本,在于“物交杂”而变化、生长,文化之根本在于合乎人类所需又能形成精神符号,既可供族群身份认同,又可以遗产的方式薪火相传。简单说,文化更似一国之风格。“文明互鉴之文化巨匠解读”系列丛书,具有启迪性的力量,首辑选取了11国11位作家,有荷马(希腊语)、塞万提斯(西班牙语)、但丁(意大利语)、莎士比亚(英语)、卡蒙斯(葡萄牙语)、歌德(德语)、雨果(法语)、普希金(俄语)、泰戈尔(孟加拉语)、马哈福兹(阿拉伯语)、夏目漱石(日语),一个个具有精神坐标价值的名字,撑得起“文化巨匠”的名头,不仅仅因为国民度——每一位都被誉为其母语之父,更因为跨时空的国际影响,我们的孩子从小便从人手一本的教科书或课外阅读中熟悉他们的名字与代表性作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的风格似乎代表了各国的风格。当哈罗德·布鲁姆谈文学经典所带来的焦虑时,同时表达着文化基因的不可抗拒。进入经典殿堂的作品及作家,表现、唤醒并呼唤的正是典型的文化基因。当我们比对莎士比亚、歌德、夏目漱石、泰戈尔及其作品时,比对的更像是英国、德国、日本、印度及其精神、文化与风骨。伟大的作品往往没有自己的姓名,匿名于一国的文化基因,似乎将我们推向文化的诞生之初,让我们更接近孕育的丰富与创造的可能。在这一基础上,如上文所说,作为文化的他者,他国的文化巨匠将唤醒我们对于自身文化的陌生感,让我们离文化的诞生之地又进了一步。
至于文明,则是社会实践对文化作用的结果,作为一国制度及社会生活成熟与否的尺度及标准,不同文明有着各自更为具体的历史、人文因素与前行的目标。尊重文化间的差异,鼓励不同文化的平等对话与交流互鉴,既是文明的表现,更是文明进一步繁荣的条件。差异构建的多元文明相互间没有冲突,引发冲突的是向外扩张的殖民制度与阶级利益,极力宣扬自我姓名甚至让其成为法令的也是殖民制度与阶级利益,而非文明。24年前,费孝通先生所畅想的美美与共的人类共同体,便是基于文明互鉴的匿名的共同体。
差异与陌生引领我们步入的并非妥协与殖民扩张之地,而是匿名于“世界”与“国际”的共同体。
我们试图从翻译说起,谈他者之于文化自觉与文明互鉴的重要性,也谈经典之必要,翻译之必要,因为正如本雅明所说,“一切伟大的文本都在字里行间包含着它的潜在的译文;这在神圣的作品中具有最高的真实性。圣经不同文字的逐行对照本是所有译作的原型和理想”。而今,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一系列丛书,集翻译、阐释、文化交流与文明互鉴为一体,因为更立体的差异与更强烈的陌生感,或许可以成为作品、文化与文明创造性的强大“生命的延续”。
最后,仍然以本雅明这一句致敬翻译、文化交流与文明互鉴的努力:有时候远方唤起的渴望並非是引向陌生之地,而是一种回家的召唤。
(作者系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中国翻译协会常务副会长)
作者:许钧
编辑:蒋楚婷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