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艾伟著
浙江文艺出版社 KEY-可以文化出版
1966年出生于浙江绍兴的艾伟,是中国当代中坚实力派作家,现任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爱人同志》《爱人有罪》《风和日丽》《盛夏》《南方》等,中短篇小说集《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妇女简史》等。
艾伟并非中文系科班出身,但与毕飞宇、东西、李洱合称为中国实力派作家“四重奏”,也是“新生代”60后代表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多次获奖,其中《爱人同志》获“《当代》文学奖”,《风和日丽》获“春申原创文学奖·年度最佳小说奖”,短篇小说《小满》《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曾获“汪曾祺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等,并多次荣登中国小说学会年度小说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榜首。除此之外,他多部作品的影视改编权也一直备受关注,如《风和日丽》曾在2012年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由李晨、马伊俐等主演;新作《过往》的影视改编权也争夺激烈,并在最近计划被改编成同名电影。
情感和人性的胜利(代后记)
艾 伟
十年前,我偶尔会在饭局上遇见L。她是越剧演员,称得上名角。她漂亮,有亲和力,是饭局上的宠儿。在饭桌上,她喜欢让所有人高兴。她不唱戏,而是讲笑话。她不怕牺牲自己的形象,常常把那些笑话放到自己身上。一边说笑,一边表演,模仿能力极强。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在放松的时刻,她没有任何提防,笑起来嘴角上扬,眯着的眼睛盖着长长的睫毛,好像眼睛也一样在笑。在这种场合她有迷倒众生的能力。我的一位朋友和她吃过一顿饭后迷恋上了她,还为她写了一本诗集。
有一次,她讲起她那不靠谱的母亲。完全是当笑话讲。她母亲也是越剧演员,是她那一代最好的演员之一。她说母亲是她的偶像,她成为演员和母亲不无关系。在她成长的岁月里,她几乎没见过母亲。母亲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把她们兄妹几个丢在老家,自生自灭。母亲偶尔回家,也是来去匆匆。L说,她的母亲甚至常常忘记她的名字。那一次,L讲起小时候她给母亲打扇的事。L说,夏天母亲回到家,要L给她打扇子,每打一百下,可以给五分钱。那时候的五分钱刚好可以买一支冰棒。L打扇子的时候,母亲在躺椅上睡着了。L说,她那时候傻啊,想着扇子打得越多,赚钱越多,母亲睡着了,她还是打啊打啊,手都打酸了,舍不得停下来,哪里还数得清打了多少下。母亲醒来后,赖掉了,一分钱也不给。
L成人后不太和母亲联系。后来母亲生病了。弥留之际,母亲想回家和儿女们团聚。兄弟姐妹全反对,L于心不忍,瞒着他们把母亲接了回来。那时候L刚刚离婚,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母亲的身上,直到把母亲送走。L以为自己会恨母亲,没有,某种超自然的力量让L在母亲最后的时刻领受到残缺的母爱,她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温馨的时光。那一次,L说到最后,突然抱头痛哭。她说,对不起,让大家扫兴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在饭局上失态。那天我被这个故事打动。关于母亲,在我们的文化中几乎有着神格化的寓意,母亲这个词自带光环,代表着仁慈、奉献、宽容和爱等美德。其实没有普遍意义上的母亲,我们生活中的母亲个性各不相同,也并不全然是那么完美的。我喜欢L叙述的这位母亲,我想写写这位不靠谱的母亲以及她的情感。有一次我见到L,我说,我想为你母亲写一部小说,可以吗?她说,好啊,没问题。
十年前,我曾尝试着写这个故事,L提供的细节太丰富太生动了,反而让我不知道怎么取舍。我当初想写个长篇,她家里的人真是每一个都生动有趣且有故事。我写了五万字后,发现难以继续,L的现实故事一直在干扰我,使我无法飞升起来,我就放下了。一晃过去了十年。
2020年春天的时候,我重新想起了这个故事。L讲过的许多细节我忘得差不多了,那位母亲的形象反倒越来越清晰。于是我写下了这部叫《过往》的小说。我不知道小说里的母亲多大程度上和L的母亲契合。
2020年一定在我心里造成了影响,是潜在的、无意识的。这一年,我认识到人类的脆弱性,肉身的脆弱性,人在很多时候真是不堪一击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家庭以及亲情对人类来说是多么重要。也许是无意识让我想起这位母亲。
但真正的触发点是窗外的鸟。我家住在钱塘江边,从我的书房里能看到钱塘江对面月轮山以及山腰上的六和塔。每天早上醒来,总是有一只白色的鸟——只有一只,在江上飞来飞去。我叫不出它的名字。它时而栖息在江边的树枝上,有阳光的日子,它可以在那一动不动几个小时。2020年春天,我突然发现,窗外的鸟多了四只。那只老鸟在哺育另外四只小鸟。那一刻我想起了L的母亲。
《过往》试图处理一个破碎家庭可能遇到的问题。这部小说的出发点就是想塑造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母亲,一位在我们的文学谱系里很少见到的母亲。我想在这位不靠谱的母亲身上同样见出母性的光辉。在故事的另一个层面,在母亲的孩子们身上确实存在血缘的强大力量。
《过往》在《钟山》杂志发表后,《文艺报》有一篇评论,认为《过往》是“情感和人性的胜利”。我喜欢这个说法。有一些生命内部的东西是高于理性的,我喜欢人物的这种复杂性。对小说而言,所谓人物的复杂性其实就是情感的复杂性。在构成的关系中,我尽可能地探询人物的幽微之处。
(本文根据《过往》一书代后记整理而成,有删节)
作者:艾伟
编辑:周怡倩
责任编辑:朱自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