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震文作品《中共一大会址》

人物传记读多了，总以为大师美髯长衫，一袭清风明月的样子。熟稔的乐震文先生有些不一样。天庭饱满、双目炯炯，又学养深湛、识见卓砺，望之俨然慈眉雍穆的大士。乐姓古老，人数却不多。依稀记得：战国时燕国大将乐毅，一代战神；西晋名士乐广，神姿郎彻，“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南朝太守乐法才，为政廉官声隆，“可以为百城表”；北宋乐史，博学广记，著有《太平寰宇记》地理总志三百卷。古时画家姓乐的，一时倒是想不起来了。

历来艺苑宗师名家以江南为最盛。饶宗颐先生曾写道：“吴门书画名家,石田、枝山、衡山、六如、王宠等皆在列，可谓极一时之盛，于此可见明人书画文艺生活的一斑。”还有一种学术观点认为，早期现代中国是发轫于明代的。士林亦公认，以文徵明为代表的吴门书画，不仅对松江画派等产生过深邃影响，对中国近现代美术亦沾溉甚广。

乐震文先生推崇文徵明，更兼性真博雅，“震文”二字饱含艺圃园中竹影梅窗的清芬与沉香。他的画文人气浓，远窥宋人高远，近览明人旷雅。他的气度古厚，他的气韵古逸，他的气息古雅。早年负笈求学日本，沉潜志业，青灯苦读的日子令他融洽日本绘画的菁华，古今中外旧雨新知皆打通。人到中年独具自身风格，格在其中，风怀可醉。墨色青绿间涌动的有唐诗的江山万里，有宋词的扁舟唱酬，更有江南润绿沁红的云影天光。纸上灵动的风月，犹如脂砚哥釉剔红的包浆，沁出的是翳然林泉的澄淡，沁出的是小阁疏窗的纯粹，沁出的是维摩坐语的境界。

▲乐震文作品《庭院深深》

在每个时代每个阶段，每个大家皆探求属于自身的独特风格，竭力开创新局，继而形成每个不同风格蕴涵的不同厚重不同馨香。摹写山川万壑，不啻是画家心与天游之途、别立新宗之径。董其昌既是松江画派领袖人物，又视文徵明为南宗文人画模楷。董香光有云：“画家以天地为师，其次以山川为师，其次以古人为师，故有‘不读书万卷，不行千里路，不可为画’之语。”又云：“天闲万马，吾师也。”黑格尔也曾言：“只有通过心灵而且由心灵的创造活动产生出来，艺术作品才能成为艺术作品。”

1954年，李可染、张仃等曾相约苏州等江南地区写生三个月，运用崭新的绘画语言，创作了一批崭新格调的山水画作品。后于当年9月在北京北海公园悦心殿举办汇报展，计有画作60余件。展览激起了强烈反响，成为中国画革新的一个里程碑。吴冠中先生回忆道：“他们开始带着笔墨宣纸等国画工具直接到山林中、生活中去写生，冲破了陈陈相因、日趋衰亡的传统技法的程式，创作了第一批清新、生动、具有真情实感的新山水画。新中国成立30余年来的山水画新风格蓬勃发展，大都是从这个展览会的基点上开始生长的，我认为这样评价并不过分。”

近些年来，乐震文、张弛伉俪孜孜不辍描摹祖国大好河山，物与我、情与景互动交融。特别是专程赴梁家河体验生活，“洗我胸中尘百斛”，创作出一批新语境的山水画作品，含时代之脉搏，传文化之消息。艺术家拥抱世界，也必被世界所拥抱。正如泰戈尔写道：“在晨光中，在午后的闲暇里，在日落时的暮色中，我曾一一地把它们写下，直至新一日的到来，我感到了彼种创造的冲动，我遇见了广大天地的世界的心灵，感到了深心的此种大愿。”这批佳作构图壮阔却心声内敛，色彩蕃艳却情思朴澹，笔力浑灏却意境超旷。为山河立言，为万象辉映，不断激荡不断探微不断嬗变，云蒸霞举，一日千里，直指“胸中有个天来大字”境地。

▲张弛作品《梁家河新貌》

《易·系辞上》曰：“一阖一辟，谓之变。”艺术之道尤重摒弃窠臼，大开大阖，赋予每个时代的意义。遥想当年，著名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全盘革新20世纪古典音乐，并于1913年创作导演芭蕾舞剧《春之祭》。虽受非议诋毁甚多，终留下一部传世经典。在现代画坛，毕加索开宗立派亦如此，迈入立体主义的河流绝非偶然。中国菜的高下在于既有色又有香还有味，而中国画的要旨却在技巧之外，更讲究学养讲究阅世讲究诗心。

乐震文先生身兼吴门、松江及近现代海派书画之胜，三薰三沐，又钩稽与阐发，俨有集大成之意。《文心雕龙》曰：“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对震文先生而言，每一次写生每一张画作每一个展览，均是一次全新的旅程。独悟覃思，构图色彩线条再重塑，开立新风，体味生命在当下的充盈，寻求画外“生意”，“于静心中体出端倪”。够苏子瞻的碧海掣鲸，够辛稼轩的钟鼓铿锵，够姜白石的冷香隽永，够秦少游的柔情似水。

▲张弛作品《风云大别山》

苏州城东有耦园，曾为清沈秉成携妻归隐、双栖终老之所在。恰是乐震文先生素喜写生之佳处。园内有无适俗韵的枕波轩，看雨蕉声的城曲草堂，卧听摇撸的听撸楼。徘徊其间，满怀寄情城市山林的剪影，满腔枕石漱泉的慰藉，满心空阶雨滴的诗意。如花美眷易老，锦瑟年华易逝。一阙雅词的清赏，一笏旧墨的沉静，一径花香的惊喜，一鬓星霜的欣忭，总是让人流连，总是让人难忘，总是让人不舍。

电影《重庆森林》中探员223独白道：“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人品难得画品难得，靠的是数十年寒窗的磨砺，靠的是心中端凝的执着，靠的是古韵西风的熏染，靠的是饱览天涯的风霜。松筠风骨秋水襟怀矜贵文心，永远保鲜。

作者：曹俊（苏州图书馆馆长、党委书记、研究馆员）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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