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世纪80年代起，傅聪常常回国演出和讲学，回上海演出基本都在上海音乐厅。（凯迪拉克·上海音乐厅供图）

钢琴家傅聪有一回来上海开独奏音乐会，在音乐厅举行。听众大都是音乐界人士和音乐学院的学生，彼此都相熟，远近地打着招呼，还有一些记者忙前忙后地忙些什么。未打光的舞台上放置了一架钢琴，显得十分空廓。

我曾在多年前听过傅聪一堂公开教学课，是辅导几个将去波兰参加肖邦作品国际比赛的同学，作品是肖邦的《E小调钢琴协奏曲》。记得他对那年轻的女生说：要有些愁。这个“愁”字曾经使我很感动。然后，预备铃响了，人们陆续回到自己座位上，第二遍铃也响了，台上的灯亮了，人们安静下来。这时候，傅聪出场了，很高的身材，穿一套黑色燕尾服，回答了热烈的掌声之后坐下在钢琴前面。剧场里很静，傅聪和人们都等待着。然后，傅聪的手抬了起来，又放了下去，若有所思似的，琴声响起了。

他的手指沉思地在键盘上爬动，有些艰难，好像是在进行一个哲学问题的思辨，有些逻辑上的障碍难住了他。这时，剧场里稍有些骚动，有带了谱子对照的掀动谱页的声响；有后排移到前排空位的声响，而傅聪并没有觉察，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可是骤然间，照相机的闪光灯雪亮地掠过，傅聪陡地惊起，琴声止了，他惊恐而愤怒地朝了台下，说道：不行，你们这样不行！说罢，他站起身朝幕侧走去，剧场一片哗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惶惶的。

▲傅聪在上海音乐厅。（凯迪拉克·上海音乐厅供图）

舞台上空寂地照耀着明亮的灯光。过了一会儿，有一舞台监督人员走出场来，向人们说道：傅聪先生说了，如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傅聪先生就停止演出。

他说罢后进去，又停了一会儿，傅聪第二次上场，朝钢琴走去，坐下在钢琴前。琴声第二次若有所思地响起，人们肃静着。这一回，他出发之后终于走远了，终于从这一个嘈杂的纷乱的世界走入了他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自由起来。这时，有记者远远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向他发射着闪光灯，却也打扰不了他了。一旦发现这一点，记者们便渐渐放肆起来，一步步向他逼近。傅聪已经注意不到他们了。人们也忘了方才他带了惊恐和愤怒的表情说“不行，你们这样不行”，开始轻松起来。

他的琴声在不那么安静的剧场里，在形形色色的人们头顶上穿行，听起来有些孤单，他一个人坐在偌大个舞台上，看上去十分寂寞。我想，这样的事情，是谁也帮不了他的，纵然有多么多的仁慈也帮不了他，只有靠他自己了。因为这事情是发生在他自己的灵魂和头脑里，谁也插不进手去，谁也不应该插手进去。

▲左图为青年傅聪（资料图片）；右图为2005年访沪时的傅聪（摄影：谢震霖）

我想，在傅聪一个人与音乐相随浪迹天涯的日子里，他唯一的财富就是这件事情了。人们不应当打扰他，这种打扰犹如侵略。于是他就惊恐和愤怒地说道：不行，你们这样不行！到了最后，在人们热烈的掌声的再三再四邀请下，傅聪再次返场作最后的演奏，人们都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拥到台前，他被淹没在黑压压的人群之后……而琴声突围出来，在攒动的人头和音乐厅的穹顶之间穿行。

本文摘自《戏说——王安忆谈艺术》

（东方出版中心，2021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