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功慤与吴冠中在一起
引言：年近百岁的著名抽象艺术家张功慤去年在上海去世。这位当年与赵无极在国立杭州艺专（现为中国美术学院）同学的艺术家，被美术圈誉为“大器晚成”，近年来引起了越来越多的关注。张功慤去世后，业界以各种方式对其悼念。以下是郭庆祥撰写的纪念文章《张功慤——中国抽象表现主义先行者》：
20世纪是人类历史上一个迅速发展的时代，也是世界艺术史中百家争鸣的时代。被誉为“现代主义艺术之父”的法国画家塞尚，在印象派艺术的基础上，将绘画从文学叙事和物象模拟中脱离出来，作为直观的视觉艺术独立存在。他曾经说过：“画画并不意味着盲目地去复制现实”，他提倡追求画面自由的形式美感，艺术是自由的，艺术家也是要自由的。他的这种艺术创作精神影响了其后各种风格的现代艺术运动，直至今日。
▲张功慤《散步》1950年代
在众多的现代艺术流派中，表现主义是20世纪初至30年代诞生于欧洲，在音乐、文学、戏剧以及电影方面得到很大发展。表现主义艺术家们注重表现内心的情感，而非对客观外形的描绘，进而突破事物表象而凸显其内在本质。而同时期，也出现了另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抽象艺术。抽象艺术家们则将真实自然物象的描绘予以简化或完全抽离，通过构图、色彩、线条等元素自由组织，产生非具象的图像形式，艺术语言比具象作品更纯粹，更回归人性。抽象艺术是无主题、无逻辑、无情节的艺术表达，在视觉上完全颠覆了传统艺术的样式。这两种艺术形式对人类艺术史发展都起到了深远的影响。
上述两种源于欧洲的艺术形式，在20世纪40年代中期由美国“纽约画派”的艺术家们引申为另一种艺术形式：抽象表现主义。这种新的艺术形式结合了抽象艺术的形式，以及表现主义的情感价值取向。这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西方艺术史上最为重要的艺术流派，并标志着一个艺术自由与创造并进的崭新时代的到来。二战结束后，伴随着美国崛起，抽象表现主义作为自由表达和创造性的艺术，影响了世界艺术格局，开启了战后艺术风格的潮流兴起，而纽约也替代巴黎成为世界艺术中心。
▲波洛克《秋韵：1950年30号作品》1950年
二十世纪20年代一批中国学生先后赴欧学习西方文化艺术，其中有一批留学生学习西方古典的写实绘画技术，如徐悲鸿、颜文樑等；另外一批则学习印象派之后的绘画以及正在发生的各种现代主义艺术思潮，如吴大羽不仅师从布德尔学习现代雕塑，也曾一度在立体主义画家布拉克工作室学习绘画；林风眠赴法留学期间又赴德国游学，创作了一批表现主义的作品……许多留学生归国后，纷纷成为中国新派艺术运动的主将，将西方的现代艺术理念带回中国，并开始了中国现代艺术的探索之路。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张功慤进入苏州美专沪校学习，跟随颜文樑学习印象派风格的绘画基础。1943年进入国立艺专后，他先跟从方干民学习油画，后转入吴大羽教室学习。整个学生时代，张功慤的主要老师们都是从欧洲留学归来的艺术前辈，一直接受现代主义艺术思想的教育。现在留存的最早一件张功慤抽象作品是1947年他在国立杭州艺专毕业前创作的。
1948年功慤先生在国立杭州艺专毕业后回到了上海，先是在上海美术工场工作。上世纪50年代初期，他转去中学担任美术老师，有了更多的时间可以进行创作。这样的状况一直延续到1985年他从中学教师岗位上退休。
▲张功慤《无题水墨》1960年代
整个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中期，他经常和吴大羽在一起，有时一起在张家工作室画画，有时一起外出写生，更多的时间是他们在一起聊天探讨，谈艺术、谈哲学……由于国内外文化交流的停滞，此时外部世界正在发生的艺术变革，他们还无从接触和了解。欧洲早前的现代主义艺术是他们仅存的认知来源。那时期国内的美术教育由前苏联的写实体系一统天下，西方印象派之后的现代艺术被当作“洪水猛兽”而严厉禁止创作，在这种环境下继续探讨和追求纯粹的自由艺术创作形式几乎是不可能的。
此刻，张功慤远在巴黎的同学赵无极正值艺术创作的转型期，上世纪50年代末赵无极的美国之行所受到当时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的影响，让赵无极的艺术创作开始转入了抽象表现风格的阶段。而张功慤的另一位同学吴冠中开始转入风景绘画的主题，立志将“形式美”与“抽象美”相结合，实践让“群众点头，专家鼓掌”的中西艺术融合的艺术理念。
▲张功慤《古今》1950年代
那时吴大羽先生经常与张功慤谈论老庄哲学，张功慤随之受到了很大影响。老子的无为而为思想，张功慤引用在绘画中就是“不画而画”的创作方式；庄子“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超越有和无”，以及“心灵游四海”的想象力等等，这些中国古代哲学和艺术思想，支撑了张功慤“不确定的形象就是抽象”的艺术观点以及自由、自然、自在的审美追求。至五十年代中期，张功慤创作了许多具有现代主义早期风格的油画作品，并试探着向意象表现转变，笔触也已经开始放开，是书写性的笔势运动，而不是描绘、塑造性的摆放笔触。虽然在当时封闭环境下，他未见过抽象表现主义的作品或图片，也无从知晓其中理论，但自由自在地创作是他一贯的追求，让他的一些作品已具备了抽象表现主义的艺术特征。
▲张功慤《飞天》1960年代
对张功慤来说，能够自由创作，达到自我意识及情感的真实抒发，实际上就是诠释了人类艺术发展到现代主义阶段的艺术价值观。吴大羽每一件不具名的作品也正是体现了他们一致的对待艺术的态度，别人的看得懂或看不懂、理解或不理解，或是被误解，对他们来说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们已完成他们自身情感的真实表达……
张功慤先生身前曾对我说，他画画不是“胸有成竹”式的创作，他不会在动笔之前就预设画面效果，而是当灵感或画意到来时，及时在画布上自由涂抹挥洒，在此过程中调整画面构图、色彩，并在过程中自然而然地产生许多偶发性的生动造型，这种创作形态与西方抽象表现主义很多即兴创作追求偶发艺术效果有着异曲同工的契合，由情入手，由感而发，这是功慤先生一生艺术创作的理念。
另一方面，张功慤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学生时期就开始了在宣纸上创作，似乎像在宣纸上画水彩画，但既没有传统中国画的笔墨样式，也没有水彩画的用纸、用笔和渲染特征。五十年代起，他就已经开始尝试了抽象水墨实践，至六十年代中期十多年间，他创作了无数水墨或彩墨作品，这些作品已近似于随性涂鸦，与传统中国画图式相比较，与其说从构图布局到笔墨呈现是脱胎换骨的改造，不如说是另辟蹊径的创造，它们完全不同类，并且可贵的是每一件作品之间几乎没有所谓套路式的构图和笔墨程式。
▲张功慤《无题水墨》1960年代
由于历史的原因，许多那段时期创作的抽象作品都被自毁了。今天来看那些幸运被保存下来的水墨彩墨作品完全具备了抽象表现主义的艺术特征。他作品中抽象艺术的形式，以及其表现主义的情感价值，正是源于本能的心灵抒发和艺术创造的呈现，这种思想和风格，在冥冥中正好是和世界另一端的抽象表现主义发展是同步进行，这并不单单是在时间轴上的巧合，更是一个东方艺术家从自身文化根基出发，将自我个性发挥极致，成为国内抽象表现主义先行者之一。
艺术要服从艺术家个体内心的需要，也是个人情感的真实吐露，并自由地表达和创造，这是张功慤一生坚持的现代主义艺术理念。中国现代艺术史上“现代主义艺术”这一页是有断层的，张功慤的绘画艺术填补了这一页的断层，他近80年的创作成果、艺术理念，在中国现代艺术史上应该有相应的位置。
▲张功慤《无题水墨》1960年代
作者：郭庆祥
编辑：周敏娴
责任编辑：李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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