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下叶,曾有一段上海国货名特食品风靡全国的辉煌岁月。当时的互联网尚没有发展起来,但却涌现了一大批足以成为时代印记的“网红”零食:大白兔奶糖、花生牛轧糖、麦丽素……其中还有两种颇为洋气的麦芽饮料:乐口福和麦乳精。
乐口福和麦乳精是几代人——尤其是上海人的童年回忆。20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中国大陆物资匮乏的年代,整个中国都在节衣缩食,这两种饮料自然也成了家庭中颇为贵重的饮料,总要节省着冲泡。除了味道甜美之外,乐口福和麦乳精还有一个让国人自豪的地方:它们本是民国时期一代大亨黄楚九旗下的九福公司发明的,这可是十足的“Create in China”。不过真相可能会让笃信这一点的老上海失望:这种看上去本土色彩浓厚的国民饮料其实是舶来品,其配方是在一款欧洲同类型麦芽饮料的基础上研制出来的,所以只能算是“Made in China”。
这其中的来龙去脉,还要从另一款麦芽饮料开始说起:好立克。
好立克:美国工厂里的英国麦芽
麦芽饮料历史悠久,但速溶式麦芽饮料鼻祖却非好立克莫属。好立克英文名为“Horlick”,这一名称源于它的两位发明者霍里克兄弟——霍里克其实正是好立克的另一种音译。
霍里克兄弟分别叫詹姆斯·霍里克(James Horlick)与威廉·霍里克(William Horlick),出生于英格兰格洛斯特郡。十几岁时,兄弟俩去伦敦发展,詹姆斯·霍里克就在这一时期成为一了名“顺势疗法(Homeopathic)”化学家及药剂师,为日后其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化学家及药剂师好理解,“顺势疗法”是什么?在中国,“中西医之争”经常引发口水战,其实这里以“西医”指代现代医学并不合适,欧洲历史上也有一些关键概念并不符合现代医学理论基础的传统医学,这才是真正能与“老中医”相对的“老西医”。1796年,一位德国医生塞缪尔·哈尼曼(Samuel Hahnemann)根据“以同治同(Like cures like)”理论提出“能够让人产生某种疾病的物质同样能治愈这种疾病”的观点,从而开创了“顺势疗法”——从这一“标新立异”的观点来看,很难将“顺势疗法”归纳为现代医学,倒是可以视为西医中一个相对年轻的分支。
威廉·霍里克
那“顺势疗法”在哪里最为常见呢?没错,正是儿童非处方药品的货架上。“顺势疗法”常常伴随着“天然”的标签,从概念上来看正适合儿童食用。詹姆斯·霍里克在学习“顺势疗法”之后也致力于制作干婴儿食品,正是一这研究方向成为了詹姆斯·霍里克发明好立克的契机。
1873年,詹姆斯·霍里克开始着手以麦芽、牛奶为原料制作一种新型的婴儿饮料,但因为在伦敦未能筹集到足够的资金,故离开英格兰来到了美国。同年,霍里克兄弟创立了“霍里克兄弟(J&W Horlicks)”公司一门心思研发这一婴儿饮料,终于在十年后发明了世界上第一瓶速溶式麦芽饮料,并将其命名为“Diastoid”,这便是好立克的第一个名字。
“Diastoid”源于一个医学名词“心脏舒张(diastole)”,联想到詹姆斯·霍里克化学家和药剂师的本行,再联想到“顺势疗法”潜在的“天然”色彩,以这样一个单词作为婴儿饮料的名称也的确非常搭调。
1883年,美国将专利号“278967”授予了“Diastoid”。当时发出这个专利号的工作人员恐怕不会想到,这一款饮料将风靡世界甚至登上南极冰穹,而眼见这个发明饮料的药剂师也将在三十年后成为一名爵士。
麦乳精:道路直通南极洲
说了这么多关于好立克的故事,那好立克与乐口福或是麦乳精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原来“Diastoid”这个名字并没有使用太久,1887年,霍里克兄弟最终注册了“麦芽牛奶(malted milk)”这一名称——也就是麦乳精。
所以最早的麦乳精实际上就是霍里克兄弟以麦芽、牛奶为原料制造的一种易溶于水的营养粉,因为其发明者的姓而被称为好立克。按詹姆斯·霍里克的初衷,麦乳精的定位是婴儿饮料,按理来说是一种小众商品,然而其营养丰富、便于携带以及不易腐烂的特点使其很快受到探险家们的青睐。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是最后的探险的时代,来自各个大洲的探险家们正在努力探索着地球上所剩无几的未知区域。这种探险漫长危险而补给困难,而麦乳精的出现无疑是一份福音。
不过麦乳精进入探险家们的视野倒也与霍里克兄弟的另一位,也就是威廉·霍里克有关。除了从事食品制造业之外,威廉·霍里克还是一位著名的慈善家,而在他的资助名单中有两项活动格外引人注目:一次是由理查德·伯德(Richard Byrd)组织的南极探险,另一次是由罗尔德·阿蒙森(Roald Amundsen)组织的北极探险。显然,在威廉·霍里克的资助清单里除了资金,还有这一瓶瓶带给探险家们营养的麦乳精。为了纪念威廉·霍里克,理查德·伯德将南极罗斯冰架边缘的一个山峰命名为“Horlick”峰——Horlick既是威廉·霍里克的姓氏,也是霍里克兄弟公司的名字,同时也是麦乳精这种饮料的名字,所以将这座南极的冰山称为好克立峰或是麦乳精峰也不为过。
话分两头。霍里克兄弟的威廉·霍里克将自己的姓氏写到了南极的冰山上,那真正发明麦乳精的詹姆斯·霍里克呢?他的成就并不亚于自己的慈善家弟弟:1890年,詹姆斯·霍里克回到英格兰,将他在美国发明的饮料带回了故乡。在之后的几十年内,麦乳精风靡整个欧洲,更在一战时期成为士兵补充营养的佳品。1914年,詹姆斯·霍里克受封为男爵,这也意味着人们在称呼其名字前要礼貌地加上一个“Sir”。
不过好立克最终成为了医药大亨葛兰素史克公司旗下的产品,这牵涉到霍里克兄弟公司之后一系列的改组与收购。1921年詹姆斯·霍里克逝世后霍里克兄弟公司便分裂了,威廉·霍里克继续保有美洲地区的经营权,而詹姆斯·霍里克的儿子分得了世界其它地区的经营权。之后美国霍里克兄弟公司被必成(Beecham)集团收购,必成集团改组成史克必成(SmithKline Beecham)公司后又于2000年与葛兰素公司公司合并,最终便形成了葛兰素史克(Glaxo SmithKline)公司——好立克自然也辗转成为了葛兰素史克公司旗下的饮料品牌。
最早的麦乳精就是好立克,但随着越来越多的食品公司加入到麦乳饮料的战场上来,麦乳精——或者说是麦芽牛奶的外延也渐渐变广的起来,除了好立克之外,比较出名的还有阿华田、美禄、高乐高等等……这种分类方式,也在随后影响了中国麦芽饮料的命名。
乐口福:老上海的时代印迹
当好立克、阿华田流行于欧美各国时,中国也在孕育着自己的麦芽地图。如何说“好立克之父”是霍里克兄弟,那中国最早的速溶式麦芽饮料便源于民国时期一位商界的传奇人物:黄楚九。作为一位实业家,黄楚九一生涉及医药、证券、娱乐、金融、地产、餐饮、烟草等诸多领域,号称“百家经理”:中国第一家本土制药企业龙虎公司、中国第一个娱乐会所上海新世界、中国第一份娱乐媒体《大世界报》这些富有里程碑意义的企业均出于这位商界奇才之手,除此之外,还有诸如中华电影公司、三星地产公司、大昌烟厂、浴德池、萝春阁茶馆……
故事的开局源于黄楚九于1923年创立的九福公司,不过黄楚九生前倒并没有想过研发速溶麦芽饮料,九福公司生产的主要是药品。黄楚九去世后九福公司由其女婿臧伯庸继承,当时公司因为卷进一场涉嫌虚假诉讼而元气大伤,臧伯庸痛定思痛之下,开始与公司里的药剂师商量如何转型。因为有着生产医用冲剂的基础,他们的眼光很快就放到了速溶式麦芽饮料上。
当时统治上海饮速溶料界的主要是从瑞士进口的华福(Ovaltine)麦乳精。瑞士?华福?Ovaltine?其实这里的华福麦乳精就是瑞士人于1904年发明的一种名为“奥瓦廷(Ovomaltine)”的速溶麦芽饮料,在拉丁语中意为“麦芽”。这种饮料在英国注册商标时出现了一个拼写错误,于是就变成了……阿华田(Ovaltine)。1937年,九福公司终于在引进瑞士同类产品的基础上研制成功了第一款中国本土速溶麦芽饮料:乐口福麦乳精。这里的“麦乳精”是产品,“乐口福”是商标,所乐口福麦乳精是一种饮料而不是两种。因为价格低廉,又有国货的“情感分”,乐口福麦乳精一经推出便风靡上海。只可惜时运不济,迅速到来的二战很快击垮了市场,乐口福麦乳精也成为战争的受害者,直到共和国成立时,九福公司仅仅剩下11名员工。
20世纪60年代,乐口福麦乳精终于迎来了“第二春”。1961年,上海咖啡厂接管乐口福麦乳精,改革了饮料配方,并将乐口福麦乳精的名称精简为乐口福。这一精简不要紧,随着乐口福的广泛影响,“乐口福”这三个字渐渐从一个商标名上升成产品名,最终成了这种麦芽饮料的代名词。
然而直到此时,乐口福与麦乳精依然还是可以混同的——正如最初好立克与麦芽牛奶一样。那是什么导致了乐口福与麦乳精的分道扬镳呢?这背后倒是有一个特殊的历史原因。
文革开始后,乐口福的“福”字商标和名称均被视为“四旧”,被强行改名为“上海牌麦乳精”。与此同时,由于当时难以进口可可,上海咖啡厂便研制出了一款不含可可粉的麦乳精。刚刚问世的上海牌麦乳精恰好迎来配方的改变,于是自然给顾客形成了这样一种印象:乐口福是含可可粉的麦乳精,而麦乳精是不含可可粉的乐口福。香港人将好克立与阿华田的混合饮料称为“黑白鸳鸯”,一黑一白,区别就在可可。这要放在上海,“黑白鸳鸯”十有八九是乐口福加麦乳精了。不过上海人最终没有将它们混起来——麦芽饮料的拥趸们各自有各自的口味,而乐口福与麦乳精么,也各自有各自的岁月。
发明麦乳精的美国霍里克兄弟公司几经辗转被葛兰素史克公司合并了,中国的乐口福也最终被英国联合公司收购,连同一起被收购的,还有那个瑞士的阿华田。除了这些,速溶式麦芽饮料中的“明星”产品还有西班牙努德莱斯巴集团出品的高乐高。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这些饮料自身也隐藏着一条“鄙视链”:高乐高强于阿华田强于乐口福强于麦乳精——麦乳精排名垫底,但也因此沾染了更多的人间烟火。
最有时代印记的莫过于干吃麦乳精了。趁着大人不在家,小孩子悄悄拿起装着麦乳精的大铁罐,撬开铁皮盖子,直接用调羹舀起就往嘴里送,那滋味不知是多少人童年的味觉巅峰……老上海早餐中有四大金刚,分别是烟火气最浓的大饼、油条、粢饭和豆浆。如此说来,清咖、奶啡、乐口福和麦乳精便不妨称做老上海饮品中的四大金刚。十里洋场的灯火固然辉煌,但一声声吴侬软语呼喊出的却永远是这些最朴实的食味。
作者:江隐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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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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