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海飞很有意思,他既是小说家,同时也做着编剧的事;他明明写着民国的谍战小说,又将主意打到古代,把春秋战国时期的历史风云下成了一盘棋,将西施、范蠡等人身上错综复杂的纠葛编织成悬念陡生的谍战大计。因此,从《战春秋》《锦衣英雄之风尘里》开始,海飞俨然又拓宽自己的谍战版图,还将女性谍者西施、郑旦提到了主角的高度,突破以往以男性视角演绎卧底攻略的形式,开始他“谍战世界”新领域——古代特工世界。
既是写古代,那人物属性的选择显然要紧,《战春秋》里的西施是一个浣纱女,因为惊人美貌被越国相中,卷入一连串精心设计的阴谋中,从被范蠡相救,集训成女谍送入夫差身边,到趁萧飒兵变一举夺得吴王欢心以来,西施在反间的过程中摆脱傀儡身份,渐成长为与伍子胥针锋相对、成功窃取军事机密的谍战女王,这就是海飞在古代谍网中的尝试与突破。他擅长的不止是卧底期间的勾心斗角,还有处理人物细腻的心理变化。
其中比较典型的是《惊蛰》里的陈山,因为酷似军统特工肖正国,所以被日本梅机关特务头子荒木惟意外看中,逼迫他伪装肖正国为日军窃取重要情报。要知道,陈山只是一个混迹江湖的街头小混混,接受特训后每天处于水深火热,随时可能丧生。但在共产党员张离和钱时英对他的不断影响下,他逐渐明白何为国家信仰,站到了抗日的阵营中,在双面卧底中成长为优秀的战士。
不难发现,海飞对于英雄的定义从不局限对方的地位,他笔下的谍战区域很多,如重庆、上海、哈尔滨、天津、南京等,解锁古代版图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小人物纳入自己写作的对象——《风尘里》的田小七就是个更夫,海飞描写他“不可一世却也温良谦和”,他的特征十分明朗——“他提着一盏灯笼,提着一只竹梆和铜锣,在万历年间的北京街头巡行。他的肩头还停着一只从国外搭远洋船偷渡过来的豹猫”,他还喜欢去欢乐坊闯荡,见见自己心爱的无恙姑娘,问她买酒喝,或者看看别的姑娘跳舞。这样肆意洒脱的街头人士,简直是泯然众人矣。
海飞笔下的革命者其实都有各自的职业,如裁缝、铁匠、理发师、厨师、棋手等,看起来十分稀松平常,甚至是被许多人忽视的,可海飞偏喜欢把他们这样的人当作英雄来写。在创作中,他抛弃了“宏大叙事”,反而将场景构建与日常琐碎拼接在一起。写普通人的故事让这些谍战生活充满烟火气,他们的卧底计划不仅是游走在窃取情报、与人周旋中,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圈子,需要去经营和发展的。“朝天一炷香,就是同爹娘。有肉有饭有老酒,敢滚刀板敢上墙”在《惊蛰》中多次出现,陈山的好兄弟刘芬芳在被荒木惟杀害前就说了这句话,几度令人泪目。除却刘芬芳,还有菜刀、宋大皮鞋,他们都是陈山的挚友,虽然身份地位低下,也无权无势,但在国家大义面前,他们联手作战,悲壮牺牲。主人公的心灵成长也带动身边的朋友,这就是海飞写市井人物的妙笔,他们面对的是卑微身份与民族高义的撕扯与冲撞,精神世界的反差亦推动着情绪的波折,这样的“不安分”看似简单,却能为后面的情节添置情理上的可能。
由此,在小角色的铺垫下,剧情更加饱满,也呈现出谍者鲜活而生动的灵魂。从《唐山海》《麻雀》《捕风者》等民国之作,再到古代世界的《战春秋》《锦衣风尘里》,团队模式俨然成为小说角色的基本配置。
海飞似乎不喜“孤胆英雄”,这样的设定从他的民国谍战小说就能隐约窥见,如《唐山海》中的贵良、万金油和花狸,《麻雀》中的李小男、徐碧城等。放到古代,合作模式也并不违和,这让小说摆脱个人英雄主义的桎梏,增添了人物间心灵世界的钩沉与突围,重新解构人们对于生命价值的定义。就像《战春秋》中的西施,单凭她刚入吴宫的阵仗,若是没有旁人的支撑与接应,恐怕单是接近夫差就可能香消玉殒。为削弱伍子胥的势力,西施在范蠡的指点下,和郑旦假扮的洛襄互相配合,让夫差同意了伯嚭提出的向越国采购木头和工匠的提议,还使芸妃的父亲,也就是站在伍子胥这边的叔护担任采购海盐的工作。范蠡就趁机在接待叔护的时,引他在赌馆中输了采购用的黄金,还假意帮助他买海盐,实则是掺了大量沙子。东窗事发后,除叔护被问罪外,芸妃也失去助力,简直是一举两得。就是在这样内外互通的计中计下,西施才能顺利上位,也打开了越国崛起的局面。
这样的谋略在《风尘里》亦有体现,与田小七一起谋生的兄弟不少,有开胭脂店的唐胭脂,卖猪肉的刘一刀,还有擅长钻洞的“土拨鼠”土拔枪枪,他们都是辽东战场上平叛将士的孩子。这样的组合各有所长,能发挥各自的优势,同时又颇具血性与耐力,是以在救援计划中他们故意示弱,被抓进囚室后,土拨枪枪和刘一刀用上铁锹,动手挖土,待到田小七听到墙壁那头嘤嘤嗡嗡的声音,他们齐心挖开砂石墙,解救了被满月教囚禁的议和小组。海飞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总能自然地把惊险的人物传奇与历史糅合到一起,回归到辽阔的逻辑想象和绵密的细节雕琢。
当然,海飞在浑厚斑斓的历史中选取明代并非心血来潮,这个时代本身就具有许多亟待填补的留白,万历年间的朱翊钧更是一个有趣的懒汉皇帝,创下28年不上朝的非凡记录。在这段期间,正值日本人和大明开战的关键期,然而日本主事的丰臣秀吉翘了辫子,是故战事一下子乱了套,日方决定派三十人的小分队前来议和。当时的朝鲜也并不平静,正处于鸣梁海峡之战中,这样极具张力的军事冲突,正是酝酿中、日、朝三国秘密战线的绝妙时机。就因如此,田小七、唐胭脂、刘一刀等人才会选入“锦衣卫北斗门小组”。
在平时的印象中,锦衣卫往往以反派组成,一直以来充满争议,但海飞从不这么认为,他觉得,“锦衣卫是最风格鲜明的,特别是兵员身穿的飞鱼服,和腰间挎着的绣春刀,那充满着亮光的名字就能让你觉得这是一种俊逸与美好。”在海飞特殊视角切入下,“风尘里”才是暗流涌动的全新世界,在多方势力的博弈中,有悬疑,有烧脑,这让《风尘里》展现了海飞在谍战世界的新概念。
在紧张的节奏下,海飞一如既往地融入了浪漫、诗性的色彩,将爱情的支线嵌入到谍战架构中。犹记得在《战春秋》中,西施、郑旦作为古代的女性谍者,均有坎坷波折的情感路径,西施与范蠡的爱而不得,郑旦与甘纪的阴差阳错,都让横亘在家国情仇上的感情变得凄美动人。在《风尘里》,田小七与甘左严,也正经历着爱情。海飞给田小七分配无恙这个姑娘,她的一双眼睛始终坚定地望着田小七,她的怀中抱着一坛海半仙同山烧酒,仿佛山坡上的一只兔子那样窜来窜去。他们打趣田小七的时候,无恙会满脸通红,张手盖住自己的脸,但只要说到田小七的不是,无恙就会毫不怜惜地打翻刚打起的酒,泼在别人脸上,这样敢爱敢恨的姑娘,确实也能轻易拿捏住田小七浮萍一般的心。
《战春秋》里,夫差受蛊惑决定修建若耶宫,西施去南市街铺上给越国的工人们买了犒劳的酒,可就算是西施也没有想到,这些酒里面暗藏玄机,工人们装作喝醉,等到西施和木槿走了以后,都精神抖擞地起来,把酒桶里的酒倒掉,将中间的隔层去除后,拿到了越国送来的铁锹,于是他们就能用这些工具在吴宫挖起地道。缜密的计策,其中隐藏了人心的算计和难喻的风险。在《风尘里》中,还加入了谍战的创新元素,比如无恙喜欢用飞舞的萤火虫组成的密码传递消息,春小九可以用踢踏舞的节奏输出密码,她的密码本是《牡丹亭》的唱词,跳舞时脚尖触在哪个酒缸上,就代表是哪一页,然后手中扬起的两根木棒捶打在哪两片鼓上就分别对应哪一行和哪个字。所以,海飞的小说虽然立足于旺盛的想象,但并非是虚无缥缈的,它的内部是强大的逻辑和瓷实的情节,所有人物命运和故事进度都是遵照着线索推进的,这些精到的推理砌成为小说稳定坚固的内核。
海飞的审美志趣还在于言语中荡漾着淡雅迷人的南方风味,从《惊蛰如此美好》绵密湿润的散文,《棋手》诗意抒情的苏州河,到《风尘里》中生死搏斗,都有着凡俗的美感。关英死前报信的模样,海飞并未过多关注他的死状,只以“天井中的水气在阳光下迅速升腾,那排鹅卵石上,一片绿得发慌的青苔正冒着逼人的生机”展露此时的沉闷与紧迫。我想,海飞骨子里还是浪漫的,他将摇曳生姿的人物轨迹和浑厚大气的历史风貌相融,在虚构中氤氲着真性的人生与精魂。
作者:赵莹(书评人)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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