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对这部长篇小说新作的解读和评说之前,有必要先说一说它的作者毛建军和这部作品得以面世的“奇遇”。
毛建军是谁?
在这部长篇小说面世之前我想几乎不会有多少人知道,即便有,也只是晓得他就是在北京朝阳医院的一位推氧气瓶工人。然而就是这位普通的劳动者却偏偏执著地做了几十年的文学梦,读了许多书,写了许多文字,收获了许多退稿,直到三年前《北京文学》的一位普通编辑从成堆的自由来稿中发现了一部中篇小说,读过后一下就被感动哭了,遂推荐给编辑部其他同事读,大家还为此开了个内部讨论会,这部从大量自由来稿中被幸运地海选出来的就是毛建军发表于《北京文学》2017年第七期上的中篇小说《北京人》。再往后,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编辑室的一位编辑读到这部中篇时除同样几度落泪外,还觉得它在内容及艺术上皆有延展的可能性,于是就辗转找到毛建军,建议他在这部中篇的基础上将其扩展成一部新的长篇,《美顺与长生》由此应运而生。
回溯这样一段过程,至少可以见出两点:其一,毛建军这个人好执著:一个普通工人几十年如一日衷情于文学,即便 “屡战屡败”,依然不放弃不抛弃,终得“修成正果”;其二,毛建军又是幸运的:作为在这个行当里吃了几十年饭的过来人,我完全有理由说,如果不是《北京文学》和人民文学出版社两位用心的编辑从成堆的来稿和已刊出作品中将其“捞出”并悉心打磨,毛建军大概率还要继续面临退稿乃至“石沉大海”的遭遇。或许有人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理论上虽如此,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发光的时间一定不会是2020年之初。我之所以要在本文的开头不惜篇幅地絮叨复盘这样一个过程,着实是有感而发。曾几何时,在我们当代文学编辑与出版的历史上,不乏藏身于《保卫延安》《红岩》《林海雪原》这些名作背后的编辑与作者间的佳话,这些编辑中,既有当时即赫赫有名者如冯雪峰,亦有当时尚默默无闻者如龙世辉、王维玲等,正是这些“无名英雄”对文学新人新作的发现与扶持成就了当代文学史上的一批名篇佳作,由此也成为中国文学和出版业的优良传统之一。遗憾的是,这样的优良传统正在因为无暇发现或放弃选择等种种原因而渐行渐远,偶有出现也不过只是一个孤独的背影。在这个过程中,天知道又会有多少文学佳作的萌芽就此夭折于匆匆的所谓前行之中!
感慨到此,还得回到文本,不能因为作者是普通工人就降低对文本品质的要求,而是恰好反过来,是因其作品自身的特色才引发出上述感慨:民间有高人。
美顺与长生是作品的男女主角儿,前者出生贫寒,后者家境虽尚优但自身却轻度智障,正因其这种反差形成的畸形需求使得他们走到一块儿而形成一个新的家庭结构。这种结构很容易使人误以为即将上演的不过只是一部因异化而导致的家庭悲剧。然而,卒读作品的感受一定会使这种先入之见大跌眼镜。美顺与长生的组合以及他们的命运固然有波折、有艰辛、有磨难,但作品呈现出的主调更多的却是刚毅、善良和温暖,而且这一切又是那么自然平和地缓缓溢出,不张扬、不矫情、不生硬。
山中的美顺嫁到城里的长生家,开始是惶恐不安、手足无措,当发现自己的丈夫原来是个智障患者时,取而代之的更是委屈与忧怨,只是因家里为哥哥娶媳妇收了婆家不薄的彩礼而不得不隐忍。接下来,美顺一点点感受到智障丈夫的忠厚善良,加上孩子的出生,公婆待自己和孙子也都不错,便渐渐地安下心来和长生一道踏踏实实地过起了小日子。谁知好景不长,本是企业负责人的公公因过失而受到处理,美顺与长生也从曾经的“受宠”一下子跌入“冷宫”,双双失去工作,全家仅靠公公在乡镇企业的打工维持生活。面对这样的落差,美顺选择的不是气馁、不是抱怨,而是自食其力,在自己居住的小区中办起了煎饼铺子,憨憨的长生虽无主见,但心疼老婆这一点却是牢牢地扎根于心并付之于行:起早摸黑出力流汗倾力为老婆分担。正是凭借俩口子这种质朴的坚韧与刚毅,加之善良人们的帮衬,美顺在连续遭遇失业、婆婆脑梗、受大姑子骗、孩子叛逆等一连串挫折后,生活不仅没有塌陷而是更加和睦。
在《美顺与长生》中,虽不乏世故、霸凌和欺骗之类的龌龊与卑劣之人物和行为,但主调上则是充盈着浓浓的善良和纯真。美顺带着山乡的纯朴来到城里,仿佛天然烙上了善的印记,长生虽略有智障,但在他的大脑中被屏蔽掉的似乎恰是人性恶的部分,留下的就是单纯和善良,作品的两位主角儿如此固然足可定下作品的基调,但作者似乎还不甘于此,在美顺与长生之外,还有美顺的师父英姐、美顺与长生的那些邻居、长生在美国的姐姐长莉,他们无论是一以贯之的善良还是良心偶有发现时的善举,无论是一时迫于恶的沉默还是一时因为利的诱惑,我们都还是可以依稀地看到纯与善在他们身上依然没有彻底被泯灭被除根。而正是这些大善与小善的汇合,构成了整部作品纯真善良的基调。
因其有纯真、因其有善良,整部《美顺与长生》的情节虽不乏曲折波澜,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也时有起伏跌宕,揪心处并不少。但我相信绝大部分读者卒读下来的整体感觉都应该是温暖而非沮丧,是祥和而非躁动。这样一种感觉的形成固然受益于作品中那些纯真善良的人与事言与行,另一方面也和作者毛建军的叙述语言紧密联系。读原稿时,我想象中的这位医院推氧气工应该就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年轻人,这样的先入之见一直到新书发布见到作者其人时才被粉碎,毛建军竟然已是年过六旬的长者,于是不得不暗暗佩服作者叙述语言年轻化的本事。在《美顺与长生》中,作者的叙述语言整体质朴平静,人物语言则尽量与其年龄性别经历相贴合,张弛有度,这样一种朴素与个性融为一体的文学语言对作品整体温暖感的营造自然是十分有效的。
当然,如果从更高的要求来衡量《美顺与长生》,作品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当然存在,比如少数情景的设置多少过于戏剧化了一点,有的地方还缺少必要的铺垫等等。尽管如此,我还是由衷地乐于推荐这部新人新作是因为这部作品从面世到作品本身确有值得可倡导与关注之处:一是愿在我们当代文学编辑与出版历史上那些编辑与作者间的佳话能够持久地传承下去,民间有高人,鲜活在平凡;二是我固然赞赏深刻的反思、无情的鞭笞与真正的审丑,但纯真的善良与温暖同样也是文学写作中的重要因子,这些都是构成优质文学的必备要素,而当这必备中的某些——比如纯真的善良与温暖——出现短缺时,为之鼓为之呼同样也是必须的。
作者:潘凯雄(知名文艺评论家)
编辑:郭超豪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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