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62岁生日的前几天,他把枪口含在嘴里扣动了扳机。他的父亲以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妹妹服药自杀;唯一的兄弟举枪自杀;孙女才十几岁,爱吵爱闹,活泼可爱,竟也难逃自杀的厄运。生命对他的家族来讲好似被施了魔咒,仿佛被撒旦盯上了梢,一个又一个坠入深渊。
这个人,就是海明威。
亨利·大卫·梭罗曾说:“如果我们在绝望的生活中沉默不语,那么大多数的人类永远无法知道,到底他们的问题从何而来。”
海明威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归根溯源,来自他的原生家庭。
1899年7月21日,海明威在美国芝加哥郊外的一座橡胶园出生。他的父亲是一名清教徒,也是一位受人尊重、有教养的医生。对大自然疯狂的崇拜使他热衷于钓鱼、打猎以及各类冒险活动。母亲葛蕾丝·霍尔对于他的丈夫来说,好像生活在另外一个的世界——她似乎为艺术而生,热爱音乐、美术,唱歌绘画是她生活的常态。
两个人关系纠结,矛盾重重,交集只有儿子。他们按各自的想法去塑造海明威,于是父亲教给他各种技艺,传授他大自然的知识。海明威三岁时就跟着父亲去探险,他血脉里流淌着父亲的冒险不羁,有勇敢、顽强的一面,也练就了一副强壮的体魄,对大自然的无限崇尚也来自儿时父亲的影响。
母亲在海明威很小的时候,就送给他一把大提琴。对于音乐、美术的感受力,对于文学的最初热爱,良好的艺术修养,这些都是母亲带给海明威的。美国著名的学者卡罗斯·贝克认为,海明威“具有强烈的创造欲望和能力,这无疑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也是从小受他母亲严格训练和培养的结果”。
少年时代的海明威就显现出卓尔不群的才华:他是校刊主编、写故事的高手、校乐队的大提琴手,又文武兼顾,是优秀的拳击手、足球队的队长;长大后同样优秀得引人侧目,在战场上是一条硬汉,在文坛上也是不可逾越的一面旗帜。如此看来,一切尽显美好:优秀的父母,完美的孩子,海明威的成长经历自带光环,毫无瑕疵。但在光鲜外表下,却是粉饰过的坟墓,腐朽发霉,海明威的内心一直痛苦不安,甚至时常感到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分裂的家庭教育。一个家庭中,父母的教育态度不仅要端正而且要一致。父母二人态度一致,方法统一,才能取长补短、相互配合,对子女产生积极的影响;而海明威的父母却始终处于交战状态,这使幼小的海明威内心深处产生了分裂。他们的婚姻生活更像是一场博弈,儿子海明威就是那无烟的战场。他们的价值观和世界观根本是冲突的,一个随性,一个功利;一个爱科学,一个爱艺术;一个喜欢大自然的幽静,一个喜欢大城市的繁华。做医生的父亲要把儿子培养成一名医生,带着儿子去印第安人营地出诊;母亲则终日做着文艺的美梦,想让海明威成为大提琴演奏家,甚至为了学习音乐中断学业。
其实不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相互抨击,互相诋毁。父亲觉得艺术是无用的,浪费时间,母亲觉得那些野蛮的活动实在愚蠢透顶。海明威感受到父母对于对方深深的不认可甚至厌恶,而他无所适从,开始厌恶自己;无论他怎么做,都不会得到双方的满意,都会招致一方恶毒的批判。
家庭关系的疏离冷漠,是导致一个孩子不幸的根源,家是安全感的建立之本,没有这种安全感,人会时刻陷于压抑恐惧中,渐渐会生发出愤怒的对立情绪,有极强的攻击性,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抛弃自己。
从海明威的作品里,也可以看出这种压抑。《两代父子》是海明威具有自传色彩的成名作,幼小的尼克遭到父亲惨无人寰的鞭打,竟然仅仅因为不愿穿父亲的一件破了的衬衫。尼克的反应是,用猎枪瞄准父亲,准备送他去地狱。这正是海明威平日的压抑心理在作品中的爆发。
同样,在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丧钟为谁而鸣》《太阳照常升起》《老人与海》等作品中,都有一个相似之处,就是男主人公妻子的遭遇要么是短命,要么是不幸惨烈的结局。这些情节背后都潜藏着海明威潜意识里对女性的恐惧和憎恶。
海明威的父亲和母亲在家庭角色方面是颠倒错位和畸形的。父亲在外面事务繁多,看起来硬汉一枚,但在家里却没有应得的尊重,在妻子面前软弱退让。海明威的母亲极度强势,完全没有为家庭和丈夫做出牺牲的想法,以自我为中心,骄纵自私、固执任性:为了自己的艺术梦,她坚持修建自己的音乐厅,不考虑家庭的实际经济状况;她常年把身体不适作为借口,躲在乡间别墅,六个孩子一个都不管,都甩给海明威的父亲,而不顾父亲同样要忙着行医;她甚至一把火烧掉了丈夫多年收集的动物、植物标本和珍视的印第安人弓箭。海明威的父亲常年在家中受到妻子情绪的虐待和摧残,还有每日例行的言语侮辱:不是骂丈夫出身贫寒、长得丑陋,就是骂他是不懂艺术的乡巴佬,就这样把丈夫的尊严踩在脚下再碾得粉碎。
海明威的父亲终于不堪忍受这一切,在中年饮弹自杀。海明威从此活在对母亲深深的憎恨和为父亲的自杀感到羞耻的黑暗情绪中。母亲,在他那里的称呼是“那个贱货”。他无论如何也迈不过自己心里的这一关,以至于这个问题始终折磨着他:如果父亲勇敢一点,理直气壮,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对待自己的妻子,或者离开她寻找真正的幸福,他的生活会是怎样?
当人被羞辱时,会产生一种自我怀疑,这种自我怀疑的加深带着尖锐的痛感划破灵魂,最终会撕裂一个人,使他面目全非;他再也不会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任何存在的事物。
强势的母亲变本加厉地对待儿子,不尊重他的喜好,强加意愿让其服从,海明威的一点不顺从就会使她暴跳如雷。母亲,是海明威心头的那团黑色的风暴,刮走了他内心的平静和安宁。海明威在自杀前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说:“假如你还是写不好,那就自杀。”为何在我们看来如此优秀的人,会对自己这般厌恶和绝望,罪魁祸首是他那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愧疚感。像海明威这样的人,不会认为“我做错了”,而是认为“我是个有问题的人”;不会认为“我犯了一个错误”,而是认为“我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不会认为“我的行为不太好”,而是认为“我不好”。到最后只有一个方法可以结束痛苦,就是毁灭这个“我”。
海明威对父亲的感情是极其复杂的。其中一部分是出自一种共鸣,理解他的喜好,他的追求,因为他和自己一致;另一部分是恐惧,恐惧自己与父亲的相似。他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父亲那样的男人,或遇到母亲那样的女人。这样的惧怕,使得他的妻子一旦有什么抵触他的行为,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他也会暴跳如雷,与她离婚。
专横冷漠的母亲无时无刻不影响着海明威。他没法走出一个怪圈:一直被和母亲相似的女性吸引。这样的女性,比他年龄大很多,强壮魁梧、聪明,有些男子气概,如出一辙的强势与自我中心。他的第一个情人阿格尼丝的身材几乎和他母亲一模一样,连头发的颜色也是相同的栗色。
海明威身边的女人们,都是其母亲的替代者。他在她们身上寻找缺失的母爱,一边索求,一边却又拒绝,因为母亲的伤害让他无法真心相信任何一个女人;因为担心受到伤害,所以只能自己保护自己,以致无法毫无顾忌地去爱。海明威总是同时拥有两个女人,明处一个,暗处一个,每次婚姻的失败都和另一段婚外情有关。
海明威的自我否定还来自性别的困惑。在海明威小时候,葛蕾丝喜欢把他打扮成女孩子的模样,和他的姐姐玛丝琳穿得一模一样,制造出他们是双胞胎的假象。婴儿时期的海明威穿过粉红色的连衣裙,带着有装饰花边的帽子。母亲带给他的性别不确定感从此便一直跟随着他,他曾不止一次和朋友说,如果他失去了性能力,就自杀。
孩子对其性别属性的意识,始于对男女着装和举止方面差异的认识。葛蕾丝本人具有男性化的性格特征,却喜欢把儿子打扮成女孩,以致造成了海明威的性别困惑,让海明威在心理上对女性短发有着恋物癖一般的爱好。他喜欢短发女人是众所周知的,他的几个女人为了取悦他,都曾把自己的长发剪短,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的模样;他的第三个妻子马莎为了吸引海明威的注意,甚至按照《丧钟为谁而鸣》里马丽亚的发式剪了一样的。他在小说中不只一次特意描写女人的头发,女人们梳理长发,再将其剪短,这个过程能让他充满激情。
海明威在颠倒角色性别方面的心理也在小说中有所体现,如《伊甸园》里,剪短发的凯瑟琳与丈夫做爱时,对他说:“你在变,你在变。你在变成我的女友凯瑟琳。你愿意变成我的女友,让我占有你吗?”在《海流中的岛屿》《永别了,武器》中也都有类似的场景描述。人们就此得出结论,海明威可能具有同性恋倾向,而这种心理,也是造成海明威不幸结局的又一个原因。
母亲对海明威的负面影响,是他能意识到并试图摆脱的,但无论是迷醉于红灯区,还是去欧洲当志愿兵,或是写出令父母感到羞耻的小说,都没有让他摆脱母亲的阴影。这种痛苦使海明威焦虑沉闷,他害怕阳痿,整个生活异常压抑,慢慢渗透的抑郁感甚至让他想了结生命。这种与精神相关的病症,随着岁月的流逝愈加严重,直接影响到他的人际关系、文学创作甚至他的生死。
生命中最后几年的海明威,精神状况更加恶化,被认为患有躁郁症,他还经常以玩笑的形式和朋友们表演自杀的场面。极深的不安全感,让他不断有新的妄想,比如自己被监视,比如有人要来杀他。躁郁症的电疗法,击垮了海明威最后的理智和完整的记忆,他最终想结束这样疯癫破碎的生命,结束这一切。
熟悉海明威作品的人都知道,他所有作品中都有一个硬汉形象,一个浴血奋战的勇士,其实那就是海明威心目中的自己。在虚构的世界中,描写暴力一定程度上缓解了海明威内心世界的痛苦与焦虑,但也隐藏着硬汉背后的另一个海明威;那个人,脆弱到要不断决斗直到伤痕累累才能使自己勉强相信自己是个勇敢的人。
那种无以言说的羞愧和痛,就是原生家庭带来的魔咒。
摘自《为何家也会伤人》,台海出版社
作者:唐以琳
编辑:陆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