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忠心、高秋妹、周彩凤、张永福、宗建国……这些看似“无名”的名字们,注定只能拥有面目模糊的人生吗?作家任晓雯的新书《浮生二十一章》索性以21位凡人的名字为章节标题,在平均两千字的篇幅里,高度浓缩了一代上海普通市民的命运轨迹,日常生活中那些不太为人所知的沉浮与隐痛,次第跃然纸上。用评论家吴亮的话形容就是:匍匐于尘埃中的写作,为无名草芥作传。
上周末,任晓雯、评论家张定浩、项静和翻译家小二亮相上海思南读书会,围谈小说中的“细节与命运”。“书中的故事素材源于对上海芸芸众生的采访记,人物原型来源有三:一是对亲友的采访;二是口述史;三是网友自述。我的工作实质,是在历史学和社会学意义之外,对它们进行文学的阐释和总结。”任晓雯谈到,整个系列挑选人物的宗旨概括为八个字就是:个性明朗,境遇普遍。
与惯常的人物个性通过情境碰撞和一次次自由选择来呈现的构思不同,《浮生二十一章》的“两千字人生”,不得不剔除非常态和戏剧化。“我让人物从最初开始,就黏连在社会图景里。让他们的年龄、出身、经历,尽可能参差。就像用一枚枚浮子,标识出旋涡的方向。”任晓雯发现,两千字“螺蛳壳”里能做的“道场”,远比想象的多。而这种对历史进行微观叙述的意图,使《浮生二十一章》拥有了“非虚构写作”般的气质;但在幽深的人性细节上,作家并不倚赖当事人自我描述,而是借重体察与怜悯,由此而生想象,趋近人性的真实。
长期以来,相对于“宏大叙事”写作,任晓雯的文学创作更多关注小人物,她的笔下有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也有几乎可以触摸的凡人体温,他们在生活中跌爬滚打,诉说着自己平凡的一生。小二谈到,新书里的一个个短篇恰似人物速写,三两笔就传神勾勒出一个人的表情与眉眼。
“其实人物是很难写的。有的作家比如卡夫卡的小说里人有时没有名字,往往变成一个符号,还有一些小说里的人物仿佛丧失了特色,小说更多是在情节结构或叙事方式上做文章。”在张定浩看来,《浮生二十一章》虽然每个故事只有2000多字,但看完却需要发一会呆,或休息一下,因为刚刚经历了一个人的一生。而这些平凡的命运能有文学帮助记录,也许本身就是对我们每个人的安慰。
比如,《张永福》里他送儿子回学校,自己一事无成,但是儿子特别出息。小说结尾,把儿子送进学校后,张永福在门口啃着打折买来的圆面包,看着新鲜面孔穿梭,“他也年轻过,面对即将展开的人生,心觉惶恐。幸亏唰地一下,就过来了。”张定浩认为,“幸亏”这个词是属于小说家的,这个词让故事活了起来,有纵深的层次感,“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个故事,还有小说家在背后指引驾驭着这个故事。”
在人物塑造上,“浮生”也有自己的脉络。“当我们去看《史记》中的列传部分,你会发现它其实是在谈一个人如何上升,如何成长,如何成为一个人。为人立传,就是在记录一个人如何向上的过程,像西方的成长小说一样。但任晓雯的小说却不同,每个人物的一生都在不断向下。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光是他的童年、少年,是恋爱之前,是充满希望的时候;一旦进入婚姻或成年,整个人生就往下走,这是蛮悲哀的。大多数普通人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生。”他分析说。
“之前对语言的自我要求,唯简洁准确而已。续写《浮生》后,糅入了文言和沪语。我试图用古朴的语言制造年代疏离感,也试图让人物更具地域特色。”任晓雯坦言,在初习阶段,笔下人物都是“英译中”嘴脸;渐而随和下来,仍是满口落字成文的普通话。经过十多年跋涉,试图回到明清笔记小说的语言传统里去,逐字打磨,调配语感。现在沪语进来了,古语进来了,头脑里的人物顿时鲜活,“甚至能感受他们噼里啪啦说话时,咸酸的唾沫溅射而来”。
有意思的是,“浮生”系列里的一个短篇曾扩展成35万字长篇《好人宋没用》,花掉了任晓雯近三年时间。但它并非扩大版《浮生》,任晓雯有个观点,长篇有内核的东西,或者要把更多元素吸纳进来,让元素之间彼此碰撞,就像创造一个新世界,每个布景都要活灵活现。但短篇不一样,“好比拿针扎你一下,这个点扎得很准的话效果就达到了,不需要面面俱到。”
“我特别喜欢在形式上富有匠心的写作者,形式是特别重要的,不同的形式召唤出来的生活事件是不一样的。”项静认为,任晓雯笔下的上海生活有一种视觉冲击力,还有一种陌生感、踏实感,揭示了生活实体性的部分。“对生活揭示到这个层次的短篇小说,已经不是在简单重复别人走过的路,而是处于探索地带。”项静认为,好的小说艺术恰恰会打破我们想象的设定,比如把一个短篇改成长篇,不是因为短篇里有“拉长”的能力,更多是出于这个短篇自身是有生长性的,容纳了生机勃勃的生长空间。
作者:许旸
编辑:许旸
责任编辑:柳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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