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对于书封,有些读者会欣赏,有些读者觉得无所谓,有些读者却深恶痛绝,某以文艺著称的网站上甚至有个“恨书封小组”。日本一家旧书店老板出久根达郎既是一位从事旧书买卖50余年的经营者,也是一位文学爱好者,曾经获得过讲谈社散文奖和直木奖。对于书封的价值,出久根达郎从日本旧书行业的角度谈了他的看法:旧书业者是通过旧书的售价来体现自己学问的,而腰封对一本旧书售价的影响可以高达10倍。
某日,我因事去拜访一位开旧书店的同行。进门一看,柜台边没人。店主正在账房后一个大约六叠大的房间里整理书—几百本文库本书脊朝上地摆放在地上,占了半个房间,另一边则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文库本的外封。
我问他在做什么。他回答说,正在玩纸牌游戏“翻和尚”。
事情原委是这样的:
他上门去收购旧书时,对方拿出一大摞全被剥掉外封的文库本,说:“平时上下班途中常在车上看书,因为嫌外封和腰封碍事,出门时会先把它们剥掉再放进包里。”
但光秃秃的书可卖不出去。现在的书呀,一剥掉外封的话,就只剩下千篇一律的白色封面,显得十分寒碜。
店主很失望,正要回去时,对方又说:“那些外封和腰封还全部保留着,并没有扔掉。”随即取出一个大纸箱来。打开一看,里面塞满了书的外封和腰封,几十张一捆地叠得整整齐齐。当然,全都是新的。即使书有点儿脏,只要套上外封和腰封,马上会变得焕然一新。
“结果,我就在这里玩翻纸牌了呗。不过,很难对得上。你看,从早上奋战到现在,只有这么一丁点儿成果。”店主指着旁边的书堆,对我说,“难就难在书名和封面老是对不上。也就是说,没法通过图案记忆,只能牢牢记住书名才行。”
“哎哟,你原来这么贪玩啊。”我笑着说,“要不是为了好玩,就得换个别的方法。先确定方案:按作者分开,或者按书名的字母顺序排列—例如,从‘ア’行书名挑起,先把‘ア’行的书和外封都分别挑出来,然后再配对,这样不就快多了吗?也可以按不同出版社分开。总之,先得大致分一下类别。”
“噢,对呀。”店主挠挠头说道,“你真聪明!”
“唉,谁想不出来呀。”
我问他:“像这样辛辛苦苦地套上外封的文库本能卖多少钱呢?”
“一百日元。”他说完,又补充道,“但如果缺少外封的话,就一分钱也卖不出去。也就是说,外封加人工费值一百日元。”
“还有书的购入成本呢。”
“噢,对呀。书收购回来当然也得花钱,而且这次还买贵了。”他开始抱怨起来,“一开始我看见那堆光秃秃的文库本时,本来是决意不收的。对方央求说:‘免费送给你好了,你帮忙处理掉吧。’我还是没答应。正要走时,那家的男主人从房里走出来说:‘如果书有外封的话收不收呢?’我不假思索地拍着胸脯说:‘那我愿出高价收购。’于是,他就搬出一整箱书外封来……事已至此,我也不好拒绝了。”
“真没想到,给书套上外封这么费劲呀。这次别说赚钱,简直亏大了。”他一直喋喋不休地发牢骚。
过了两天,他又打电话给我说:“果然亏大了——整理完后,发现还有很多书和外封是不配套的。外封剩下比较多。都是全新的,不舍得扔掉。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没人会单独买张书外封回去。卖旧书的同行们也不会收购的。那怎么办呢?我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后来,我偶然向“龙生书林”旧书店的老板大场先生提及此事时,他一本正经地反问道:“那些文库本是从前的旧版书吗?”
“不是,都是近年出版的。其中大多是推理小说。”
“可惜呀,要是旧版书就值钱了。”
“噢,是啊,哪怕是文库本的一条腰封也得好好爱护呢。”
我想起了大场先生的著作《三岛由纪夫——旧书店的书志学》。此书写于平成十年(1998 年),书中明确记录了三岛由纪夫文库本初版的旧书价格。例如:角川文库的《爱的饥渴》在昭和二十六年(1951 年)七月十五日出版时定价为七十日元,如腰封齐全的话,到今天能卖四千日元。翌年三月二十一日,此书在新潮文库以相同定价出版,这个版本如今也能卖三千日元。当时的初版装帧还只有腰封,没有外封。后来再版时才加了外封。
▲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
毫不夸张地说,大场先生是把书外封和腰封的价值公之于世的功臣。他这本论著堪称先驱之作。我为此书写了如下一段序言:
可以说,开旧书店的人是没有学位的书志学者,是不写文章的书志学者。
学者们研究的是书的来历、内容和影响,而旧书店注重的是书的外观和品相。按说这两种研究都很重要,但在学界看来,后者却似乎低人一等。也许学界认为,开旧书店的人对于书的研究只是一种个人爱好而已吧。
其实,书的性质需要从这两方面进行考察才能完全把握,所以研究书志学需要同时具备科学家的冷静、书迷们始终如一的兴趣,以及好事者们爱钻牛角尖的精神。
大场先生在此书中指出,三岛由纪夫的书有很多再版时使用了和初版不同的装帧设计。至于个中原因,却从来没人做过解释。也许是因为三岛不喜欢初版的装帧,也许是出于销售方面的考虑。以装帧变化为切入点进行研究,说不定能由此产生崭新的三岛由纪夫论呢。
然而,目前还没见到这方面的论述。
大场先生是很注重书的腰封的。然而在此之前, 《定本三岛由纪夫书志》(此书曾是三岛著作收藏者们的指南)的编者却认为腰封毫无意义,没有将其信息收录入书中。结果, 《裸体和衣裳》(昭和三十四年即1959 年出版)的初版本到底有没有腰封,后人就弄不清楚了。
大场先生写道:“一般认为,初版书原本就是没有腰封的。”然而,市面上却出现了极少数带有印着“三岛由纪夫小说作法”的红色窄腰封的书。据推测,这有可能是把再版时的腰封套到初版书上了。也有可能出版社收到书店卖剩退回的初版书之后,加上腰封又再重新出售。如果是这种情况,就无法断定初版书没有腰封。很显然,应该算作“带有腰封的初版书”。
我在序言中继续写道:
可别小看了区区一条腰封。我们何其不幸,无缘看见此书刚问世时的模样,也无缘看见作者三岛由纪夫拿到书时爱不释手的模样。正如大场先生所说:“所有文化都是从各种执着和热情之中产生的。”对于看似无足轻重的细节,需要有执着的好奇心。而这正是书志学作为一门学问所欠缺的吧。
我在序言开头说:“开旧书店的人是不写文章的书志学者。”——他们不是通过文章,而是通过书的售价来体现自己的学问。顺便说一下, 《裸体和衣裳》即属于“旧书带有腰封则身价百倍”之例——只有外封、没有腰封的初版书售价一万五千日元;而外封、腰封齐全的初版书则卖到十五万日元。相差区区一条腰封,价格竟有天渊之别。算起来,一条腰封要值十三万五千日元呢。
各位也不必为此而感到惊奇。其实,三岛著作的趣味就在于这腰封之中。昭和二十四年(1949 年)二月二十八日讲谈社出版的《宝石买卖》定价为一百五十日元,现在没有腰封的也要八万日元,有腰封的因为很罕见,更是卖到了七十万日元。同年七月五日河出书房出版的《假面自白》定价为二百日元,现在没有腰封的大约四五万日元,外封、腰封齐全而品相又好的话则卖到五十万日元。平成八年(1996年)六月,河出书房新社按月报的初版原样出了复刻版,定价为两千日元左右,目前价格暂无上涨。但再过几十年
之后,说不定会受到三岛粉们的热烈追捧,到时价格也会水涨船高吧。旧书价格是由顾客决定的,而不是由旧书店随心所欲地定价。
河出书房在出版《假面自白》之后,次月——八月十五日又马不停蹄地出版了短篇集《魔群的通过》。从昭和二十三年(1948 年)十一月二十日出版的《盗贼》开始,到《魔群的通过》出版,这短短的九个月里,三岛总共出了五部作品,一跃而成为文坛的当红作家。
接着,我和大场先生聊到了这本《魔群的通过》。
“大场先生您在书里说过,这本书如果腰封齐全的话,是三岛作品中价格最高的。现在大概卖到多少钱呢?”
“毕竟现在极其罕见嘛。应该算是战后文学作品中最难买到的吧。”
“没有腰封的偶尔能见到吗?”
“嗯,如果品相上佳的话,也要卖到二十万日元左右。”
“哇,这么说来,如果腰封齐全、品相又好的话,一定是天价了吧。恐怕得足足一百万日元?”
“反正一定会是惊人的数字。”
“三岛的《海岬物语》(昭和二十二年即1947 年出版),无论有无腰封都很难买到吧?”
“最近还挺常见的。有两个版本,一种定价五十日元,一种九十五日元。因为当时正处于战后的通货膨胀期,所以也不难理解吧。定价五十日元的是和纸印刷,还分圆脊和方脊两种版本。品相上佳的圆脊版本极其少见。”
“那三岛的处女作《鲜花盛开的森林》呢?”
这部作品是七丈书院在昭和十九年(1944 年)十月十五日出版的。初版四千册。据说这本书的版税全被三岛用来买旧书了。
“这本书有和纸印刷和西洋纸印刷两个版本。”
“三岛的书很多用了两种纸张呀。”
“可能是因为当时纸张缺乏吧。相比而言,和纸印刷的较多。如果外封齐全、品相又好的话,西洋纸印刷的版本现在卖到四十五万日元,和纸的三十万日元左右。”
“这本的腰封呢?”
“这本书原本就没有腰封。三岛经常赠书,所以现在偶尔还能见到有三岛墨迹的签赠本。他年轻时写字很工整,不像去世前那样苍劲有力。有他亲笔签名的书价格要翻倍吧。”
“关于三岛著作的腰封, 还有什么值得关注的话题吗?”
“昭和三十二年(1957 年)新潮社出版了新书开本的《布里塔尼居斯》。此书原是让·拉辛的作品,安堂信也翻译,三岛润色。这本有腰封的就很罕见了。没有腰封大概七八千日元,有腰封的话则卖到二十万日元。”
“除了腰封,那关于三岛著作的外封呢?”
“嗯, 《布里塔尼居斯》出版的翌年, 《走完的桥》(文艺春秋新社)出版了。这本书从初版到第四版都使用蓝色纵条纹的函套,但第五版却改成了红色。这个红色函套的版本很罕见。所以,初版不过五六千日元,但第五版却卖到三万日元左右。这算是旧书价格的一个典型特例——初版便宜,反而是后出的版本贵。”
“了解这种信息就能赚大钱哩。”这种特别信息,原来只有旧书经营者才知道,现在大场先生却将其公之于众,我要为他的勇气鼓掌喝彩。确实,一本书在第几版装帧有变化,某一版的存书是多还是少,只有每天浏览几百册旧书的经营者才可能了解,如此辛苦获得的信息一般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
顺便说一下《走完的桥》这本书的内容。1999 年7月,山中湖村开设“三岛由纪夫文学馆”时,曾让我举出三篇“我最喜欢的三岛作品”,打算将书名输入馆内的电脑之中,给参观者看。
我选了《走完的桥》《百万日元煎饼》《绢与明察》这三篇,并写了如下评语:
“要从三岛作品中挑选最好的三篇实在太难了,因为没有哪一篇写得差,应该说每一篇都很出色。所以,只能选自己最‘喜欢’的。我从十多岁到三十多岁一直住在东京的下町—小说《走完的桥》就是以这一带为舞台的。三岛独具慧眼,所以才能发现三叉桥的美。七座桥、艺妓、满月……颇有画意。以古雅的文风恰如其分地描绘现代风俗,这正是三岛的特色。《百万日元煎饼》即典型之例。这篇小说发表时,我才十六岁,却已明白何为‘夫妻之事’,相当早熟。”
这话是面向三岛爱好者而写的。对于不熟悉三岛作品的人而言,恐怕会不知所云。
我想,若要尽快了解三岛文学的话,不妨看看作品开头和结尾的几行文字。例如《假面自白》。这是一部纯真的青春小说,也是关于性的自传,把三岛文学和三岛本人真实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开头一句:
长期以来,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我看见过自己出生时的情景。
结尾几行:
我和园子几乎同时看了一下手表。
——时间到了。我站起身时,又往阳光下的椅子那边偷偷看了一眼—他们好像去跳舞了,阳光照射着空椅子,泼洒在桌上的饮料发出眩目的光芒。
以开头和结尾文字之精妙而论,在近代作家里应该无出其右吧。
摘自《给作家标个价:旧书店的文学论》
作者:出久根达郎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邵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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