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在上海国际艺术节一票难求的浙江小百花越剧团越剧《寇流兰与杜丽娘》
在上海,聚集着一批最内行的越剧观众,这批观众喜欢什么样的剧目?是什么原因使他们喜欢越剧,他们的年龄结构如何?有多长的看戏经历?看戏的频率是多少?他们心目中的理想越剧是怎样的?
一直在说观众是上帝,是保证良好市场的前提和保证。但事实上,我们的调研都忽略了这项内容。比如,有关文化部门曾做过多次戏曲调研,包括越剧。但这些调研的重点是剧种、剧团,而不是观众。
女性观众,推动女子越剧的成型和完善
上海越剧在本地演出市场相当好,这与厚实的观众基础密切相关。
每个剧种的发展史上,都有一个特殊的群体,推动着它们前行的车轮。昆曲、京剧是这样,越剧也是这样的。当我们谈论昆曲时,一定会提到文人士大夫曾起到的特殊作用。从魏良辅给昆曲定腔定调起,昆曲艺术传播主要依靠文人士夫群体,他们的生活情趣、审美品位如豢养家班、筑造园林等,影响了昆曲艺术的生态及其发展。而当我们谈论京剧时,常会提到另一个群体,那就是宫廷贵族。清代晚期的帝王对京剧的喜欢,影响了京剧艺术品格的锻造,尤其是慈禧,对京剧的欣赏、推崇提高了京剧艺人的社会地位。当我们谈论越剧时,联想到的既不是文人士夫,也不是宫廷贵族,而是上海市民观众,尤其是女性观众。上海女性观众的审美品位影响并催生了越剧艺术的成熟、定型,如果没有上海女性观众,就没有女子越剧的兴盛。越剧表演美学的确立,与上海观众女性眼光和审美评判的反哺密切相关。她们与男性观众不同的审美情趣和欣赏品位,推动女子越剧的成型和完善。所以,当我们谈越剧时,上海女性观众是无法避开的话题。
那么,上海女性观众喜欢看什么剧目?是古装戏还是现代戏?传统戏还是新创剧目?在这之前,我以为她们喜欢古装戏,喜欢传统戏。但以下信息改变了我的这种看法。在《舞台下的身影——20世纪40、50年代上海越剧观众访谈录》一书里,作者曾采访两位越剧戏迷,问:“比较喜欢看古装戏,还是现代戏”,戏迷回答:“这倒不管。”再问:“只要演得好看,您都要看的?”戏迷回答:“我主要是认人的,演什么戏不要紧的。”从采访者和越剧戏迷的对答中,可以获知:只要是自己喜欢的角儿,不管他(她)演什么戏,都会去观看。上海越剧戏迷是认角儿、捧角儿的观众。这也为越剧为什么会有流派,甚至流派纷呈的现象,寻获到渊源。自上个世纪30年代越剧流派逐渐产生,由此相应地诞生了一批追捧演员的女观众。“他们不仅要欣赏原有一批老艺术家的演出,要听他们喜爱的流派;同时还希望后起之秀能继承老师的流派,要求他们从表演到唱腔越像越好,最好能保持‘原汤原味’。在演出中,一句拖腔像老师,可以博得满堂彩,一步台步像老师可以赢得众人赞”(纪乃咸发言,《中国越剧大批评》,载《上海艺术家》1995年第1期)。上海越剧有不同流派且技艺超群的演员,这些演员又拥有各自的戏迷。不管演古装戏还是现代戏,是全本戏还是折子戏,只要演员上台演出,上海戏迷就会以热烈的掌声奉送给他们的偶像,用热情的喝彩声来表明他们对偶像的热爱和追随。
▲上海越剧院越剧《西厢记》
上海越剧观众的身份是戏迷,更是行家
上海越剧观众的身份是戏迷,更是行家。他们见证了越剧在上海发展的每一个寻常细节和几次重大变化,是越剧历史的在场者和亲历者。但从戏迷转变为行家,他们也经历了一个从看热闹到看门道的过程。1949年之前,进入戏场的观众大多具有一定的经济基础,他们的文化修养和艺术品位高于普通的市民。1949年之后,观众以工农兵、劳苦大众为主,更多的普通市民进入了越剧戏迷的行列。他们欣赏越剧的水平与越剧艺术的发展进程相平行,是随着越剧艺术的成熟、发展而不断进步、提高的。
1959年,上海工人家属张佩君,一位爱好越剧的普通市民说,以前上海里弄里的一般家庭妇女看戏是看人,注重某艺人在戏中换了几件行头,扮相是否漂亮。时间久了以后,就不看重这些了,而关心戏本身,喜欢讨论戏里的主题思想、情节和人物(《看戏十年——记本刊编辑部召开的观众座谈会》,《上海戏剧》1959年第2期)。这位越迷的变化过程正是大多数越迷观众从外行蜕变为内行的必经之路。还有一位越迷,他是一家工厂的高级工程师,但他在迷上越剧之后,不再搞自己的工程项目研究,而是专注于越剧联谊会事务,并在厂里成立戏曲社(《中国越剧大批评》,载《上海艺术家》1995年第1期)。这种将个人的爱好升级为越剧联谊会、戏曲社的集体活动,将个人智慧熔铸成集体力量,它给越剧观众群体带来的变化,就不仅仅是数量上的,更是从外行抵达内行的质的飞跃。有了戏曲社,越迷们可以自己排戏、演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行家。
所谓行家,指的是他们除了看戏、捧戏,还会评戏,写文章,对当前的越剧现状做出批评。当他们从戏迷上升为行家之时,正是从传播受体演变为主体之时。张利敏,一位越剧老观众,针对上世纪90年代上海越剧界佳作匮乏的现状,曾撰写《上海越剧缘何落后之我见》(《上海戏剧》1994年第3期),指出上海越剧发展的两个问题:一是90年代上海越剧演出题材的选择有失偏颇,二是越剧青年演员的艺术修养有所下降,引起了专家和学者的关注。半年后,《上海艺术家》《上海戏剧》两家杂志联合组织了一次越剧批评讨论会,特意邀请上海越剧界的编、导、演及专家学者,就90年代上海越剧存在的外在困境和内在不足进行研究、探讨,旨在寻求解决方案。而这场讨论的肇始,乃源于越迷张利敏对当时上海越剧现状的质疑和不满。戏迷观众发文章批评戏曲现状,不是个别的现象,这说明了上海越剧观众有着非同普通戏迷的艺术鉴赏力和判断力,他们的艺术品位已经达到行家的程度。
有着日常的熏陶和历史的积累,上海越迷在判断越剧剧目和演员的艺术价值时,不再流于浅层次的赞赏、喟叹,而是进入到深层次的品味、审视和评判,从日积月累的观演经验中生成一套属于他们特有的审美判断标准。这种标准既有感性体悟,又有理性思索,兼具感性和理性的双重特性。这种审美评判的双重性,成为上海越剧观众的审美特性。
剧种与观众的关系,如同鱼和水的关系
上海越剧观众的行家身份,说明上海越剧作品投放到市场后,所遇到的问题会比其他越剧团更多,得到认同的难度高于其他城市。但是有高度,才有挑战。能够站在一定高度创作出来的作品,成活率也会相对高些。那些能够经受住上海越剧观众的检验的剧目,一般来说,离精品就已经不远了。所以,上海越剧界能拥有如此高水平的观众,是件令人庆幸的事。
剧种与观众的关系,如同鱼和水的关系。鱼水相依,不可分离,一个剧种的现实生存、未来发展,也与观众的追随、推赏密不可分。喜欢追星,又是行家里手,不是上海越剧观众的独有特点,其他剧种的戏迷也会有此特性。但因为戏迷的参与,他们的审美趣味滋养并奠定剧种美学品格的基调,在全国大概只有少数几个剧种才具有这种情况,越剧就是其中一个。鉴于此种特性,上海越剧创作生产需要尊重戏迷的欣赏趣味,张扬创作中的市民趣味,认同观众的内行身份,顺应观众,引导观众,让观众对越剧的喜好转化为新戏创作、越剧发展的外在动力。只有这样,戏曲艺术才能与大众打成一片,成为大众艺术生活的一部分。
作者:谢雍君,中国艺术研究院戏剧研究所研究员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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