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溪江
我出生在南方以南:浙江温州一个县城乐清(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前是县,后来改市,我固执地认为它是县)一个很普通的乡村小院,北方人说“四合院”,南方人说“三退屋”,他们有一个共同指向:庭院。
在南方乡村,庭院是人们生活最小的一个空间,一个厢式结构,一个院式结合,将最初的几户人家组合在一起,却有了恒定的意义,乡村式的院落,既南方,又绵密,宛如雨滴重叠雨滴,血缘结合血缘,伸展开来却是那些让你后来牵肠挂肚的村庄。如果让我来写温州,要有所取舍,写温州市呢还是乐清?还是包括瓯海、龙湾、瑞安、永嘉、文成、苍南、平阳、泰顺等都在的温州?光乐清我就写了两本书,可哪一本都代表不了温州,只能说我写了文学的故乡,它们是现实中的故乡,又不是。正如,我得走出温州,从异乡来眺望故乡,它的气息才扑面而来,故乡的定义才成立。为什么选取四座小城?它们有典型意义吗?永嘉过去是一个郡(即温州),宋有永嘉学派,庭院是他们的典型居所,廊桥让泰顺闻名,他们要走出去,而靠海的洞头将庭院的意义延伸得更广,至于乐清,你会在现代化城市里瞥见落寞的庭院,会发出感叹,原来你也有啊。
【 永嘉 】
永嘉有楠溪江、古村落,永嘉是我们实实在在生活过、保存良好的农村典范。
在一篇文章里我说过“楠溪江上游的屿北村对应着一个死去的旧农村。”这是我对永嘉既爱又恨的情绪,不仅屿北村,芙蓉村、苍坡村、岩头村,蓬溪村,鹤盛村,其他的如东皋,枫林,周宅,渠口,埭头,佳溪等无不如此,它们是中国山水与人居结合最诗意的村落,也是农村衰败与蜕变的结合体。哪怕遭到旅游业的围剿,你到了永嘉,随便在村的哪个角落一站,中国山水味就来了,感觉自己回到了故里。如果你同我一样出生在农村,熟悉农村的气味,不反感从猪圈里散发出来的臭味,甚至会引起你诸如普鲁斯特“马德莱娜小点心”似的大片追忆。“站在溪岸上远远望去,屿北村就像一个未被惊扰的梦境:大溪地宽百米,有水有草,鸭子在水里嬉游,黑水牛悠闲地吃着草,几所房舍将人字形黑瓦片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下,夏日炎炎,这树这绿草透出丝丝清凉。丈把高的寨墙长满了草,当中有一个缺口,村民贪图行走方便给故意坍塌的,牛羊从村里出来沿着这个缺口直接走到溪地里吃草。有一座新铺的石板桥架起在溪流上,我与农村生活的头次遭遇发生在石板桥上。”这是九年前我初到屿北的景象,九年后大溪地湮灭,变成了一个公园式的池塘围绕着屿北村,村人将一个概念式的文化注入内里。你如果愿意往里走,在迷宫似的石头巷子里转悠,在堆满草垛、农具的院子里伫立,聆听寂静,你会发现一个真实而迷人的永嘉。
【 泰顺 】
泰顺,这个县名与诗意的廊桥绑定在了一起,成为不朽。
泰顺廊桥(季海波摄)
泗溪的北涧桥和溪东桥。我曾见过溪东桥下溪水奔流、山竹清脆的时辰,我也曾见过东溪断流、溪面上露出干渴的白色石子卵的时辰,尽管翠竹是绿色的风暴,吹翻了手中的伞,我也要在太阳下山前抵达桥下。我又一次见到了它们,先看到北涧桥,看到它暗红色的桥身,看到北涧桥旁边高大的古树(它的颜色由绿逐渐转红),看到桥下稳定的溪水(在我来之前它流了多少年呵!)。溪东桥则以上翘的屋檐著称,泰顺第二中学在对岸,旁边有座非常漂亮的木结构祠堂,叫临水殿。两座廊桥一阴柔,一阳刚,阴柔的北涧桥容纳着开阔的溪水,阳刚的溪东桥刀剑般直刺蓝天。两座桥上都建有仙宫,廊桥深处雕梁画栋,各路神仙现身于桥面,阴阴阳阳,泗溪人有生子的、求学的、到外面做生意的、升官的等等都在仙宫里点烛烧香,祭拜神仙,廊桥完成了泗溪人的世俗愿望。在北涧桥东岸有一棵巨大的乌桕,它的华盖下造了几幢木房子,紧挨着桥身,一户人家在桥头摆出桌椅,桌上放上几个菜,数盏碟,一家人围拢在桌子旁吃饭,他们边吃,边低声用听不懂的泰顺话交谈,我走过去,朝他们的饭桌看了看,听他们说泰顺话,一种似曾相似的感受油然在心底,20多年前我也这样在天色里吃晚饭。我离开他们,朝另一座桥走去,走在桥面上,没有行人,没有祈求者,支撑仙宫的廊柱斑斑驳驳,显出年代久远的模样,神龛里的神仙看似睡过去了,供奉用的食品蒙上灰尘,发出糜烂的味道。一轮光射进来,将一边廊柱的影子投在了桥面上,这时的廊桥是轻逸的,庄重的轻,在日薄西山的瞬间,在村中小路即将消失在黑暗之前。
【 洞头 】
洞头岛与我们的关系是在每年夏至日成桶鱼虾、海蜇皮倒出来翻晒、庭院里的海腥鱼味强烈起来中建立起来,这种海的气味一直伴随着芒种节气到来。
洞头岛
洞头与乐清黄华八十年代闻名的走私码头隔江相望,洞头人很多与黄华人翁垟人通婚。站在我老家象阳横渎山上可看见天际边一抹黄线,那是黄华港,外面是温州湾,瓯江洒落的岛屿叫灵昆岛,灵昆岛以南便是洞头了。洞头脱离了大陆,独自在汪洋大海里飘摇,就有了冒险与想像的空间。县西人把洞头叫做“下山”,听起来像住在山下面的人,其实是海边人的意思。1993年我从黄华码头坐船去灵昆岛,机动船在瓯江上飘摇了一个小时,船上的人晕得东倒西歪;后来一次从七里港乘船去洞头,船只比机动船大很多,船速也快很多,船在北岙码头靠拢。洞头是一个很小的县城,大部分建筑围绕着县政府展开。东岙村有许多朴素的石头房,石头房构造简朴,稳重大气,它们少有装饰,门窗很小,深陷在石墙里面,减少台风冲击。有建于民国年间的,房子顶部刻着1943,数字模糊,依然可见当时刻下去的力度。霓灵大堤通车之后洞头岛变成了半岛,去洞头成了坐车看海景的“陆地冒险”。几年前大门岛大桥通车,我三天两头往岛上跑,拍日出日落码头风光,洞头本岛被我遗忘得干干净净。
【 乐清 】
写乐清是难的。如果写雁荡山,就失去了乐清湾;如果写乐清县城,就失去了农村。全国哪一个县,同时拥有名山与海洋它的名字听起来有那么几分音乐的味道,除了乐清你还能找出来吗?
如果你坐动车由南往北,或从北一路南下,在一个叫雁荡山的停靠站下来,你就进入了南方最秀气的山系,离它不远处是乐清湾,当你在捕捉鸟鸣的时候,大海的盐味掀动你的鼻翼。风景不逊于雁荡山的白石、仙溪、城北等也在乐清。几年前我拿着相机出入乐清县城老巷子,写了本书叫《看不见的城市,看得见的风景》,书出版后仅存的老街、老巷子、老屋统统被改造翻修,成为现实版“消逝的城市”。我也曾在乐清乡间不厌其烦地走访老屋老巷老物件,它们是小的,不起眼的,甚至被人遗忘,某一天它们经太阳光——非凡而原始的人文之手调弄,竟一个个光鲜灿烂起来,从我的相机口、笔端喷涌而出,我仿佛找到了童年时候的故乡,这个在又不在的朴素名词。
作者:郑亚洪
编辑:范昕
责任编辑:邢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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