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想真正地理解阿来最新长篇小说《云中记》中所讲述的一个人的“安魂”故事,无论如何不能忽略央金姑娘与中祥巴这两个后来才出场的人物形象。很大程度上,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陪衬,才能够更好地凸显作家阿来根本的写作意图。
漂亮的央金姑娘,虽然酷爱跳舞,但却很不幸地在地震中失去了一条腿。一条腿的失去,对于一位依靠身体才能够表演的舞者来说,可以说是一种足以致命的打击。但就是这位曾经为了自己失去一条腿要死要活的姑娘,五年后却突然出现在了只有阿巴一个人的云中村。
回到云中村,或许与触景生情的精神刺激紧密相关,央金姑娘的舞者本能突然间爆发了:“姑娘身体的扭动不是因为欢快,不是因为虔诚,而是愤怒、惊恐,是绝望的挣扎。身体向左,够不到什么。向右,向前,也够不到什么。手向上,上面一片虚空,有没有什么东西可供攀缘。单腿起跳,再起跳,还是够不到什么。于是,身体震颤;于是,身体弯曲,以致紧紧蜷缩。双手抱紧自己,向着里面!里面是什么?温暖?里面有什么?明亮?那舞蹈也不过两分钟时间,只比当年惊天动地的毁灭长了不到一分钟时间,姑娘已经泪流满面,热汗和着泪水涔涔而下。”
但祭师阿巴根本想不到,这次突然回到云中村的央金姑娘,却并不是因为怀恋故土惦记亡者而来。在她的背后,潜藏着的是一种资本的力量:“她已经签约了一家公司,一个摄制组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公司要包装一个经历了大地震,身残志坚的舞者。这次回家,是了姑娘的心愿,同时也是为下次参加某电视台的舞蹈大赛准备故事,一个绝对催泪的故事。这件事姑娘自己知道,阿巴和云丹不知道。姑娘为此有些小小的不安。”
到后来,央金姑娘果然为以如此不恭态度对待故乡深感不安,陷入自我矛盾的状态中。或许与央金姑娘面对故乡时的心生愧疚相关,此后她尽管想要重新抵达那次在故乡舞蹈的境界,但却再也未能如愿以偿。只有她彻底摆脱了签约公司控制,并拥有乡亲们的亲情簇拥后,央金姑娘方才重新找到了跳舞的感觉:“她的舞姿变得柔和了,柔和中又带着更深沉的坚韧和倔强。”
《云中记》
阿来 著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央金姑娘之外,另一位在不期然间重新返回到云中村的,是祥巴众兄弟中的那个仅存于世的中祥巴。只不过,中祥巴是伴随着一个热气球出现在阿巴面前的:中祥巴本来想把热气球停留在云中村这个半山平台上,没想到却天不遂人愿,由于气流阻隔的缘故,不管怎么努力,热气球都无法靠拢云中村。那么,销声匿迹这么长时间的中祥巴,又为什么会乘着热气球突然出现在云中村呢?原来,隐藏于其背后的,仍然是资本的力量。
面对网上一条条尖锐的否定性评价,中祥巴顿觉浑身发凉:“以前,他做过的罪恶事情,都是在黑暗中进行,每做成一桩,非但没有良心上的谴责,反而还有轻易得手,又逃避掉打击的得意。一个个这样的窃喜堆积,让他自以为是了不起的英雄。但现在,一切行为都暴露在公众的眼皮底下。正义的声音出现了,借着道德谴责名义的毒舌也一条条出现了。”
说到底,不管是央金姑娘,还是中祥巴,他们在云中村的突然出现,全都是试图借着对苦难的消费而赚取高额利润。与他们的行为形成鲜明对照的,自然是阿巴那毫无机心可言的返乡安抚亡灵的行动。从根本上说,对于《云中记》来说,最重要的核心情节,就是阿巴的毅然重返云中村。阿来借助阿巴一个人的返乡之旅谱写了一曲庄重而悲悯的“安魂曲”,其重要的意义和价值绝对不容低估。
很大程度上,也只有到这个时候,我们方才能够明白《十月》杂志编者何以如此评价《云中记》:“一位为继承非物质文化遗产而被命名的祭师,一座遭遇地震行将消失的村庄,一众亡灵和他们的前世,一片山林、草地、河流和寄居其上的生灵,山外世界的活力和喧嚣,共同构成了交叉、互感又意义纷呈的多声部合唱。作品叙事流畅、情绪饱满、意涵丰富,实为近年来不可多得的力作。”
诚哉斯言,能够把《云中记》这样一部一个人的“安魂曲”,最终演变为内容意涵丰富的多声部合唱,正是阿来精神深处难能可贵的历史责任感与人道主义情怀。
作者:王春林(文学评论家)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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