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萨特、波伏瓦、加缪、勒克莱齐奥、米兰·昆德拉……这一批出生于20世纪的作家,突破性继承了法国小说传统,也用自己的方式完美诠释着福楼拜、普鲁斯特和纪德所奠定的现代法国小说传统。在这个时代,文字显示出它最后炫目的力量,延续一种以性感对抗死感的法兰西文学神话。
法语翻译家、华东师范大学教授袁筱一著作《文字传奇:十一堂法国现代经典文学课》新近修订再版,解读群星闪耀的20世纪法国文学。作家毛尖感慨:“袁筱一,她就是为法国文学生的,她讲加缪,讲萨特,讲波伏瓦、罗兰·巴特,都天涯比邻。她的讲述,庄严又性感,宏阔又细节,她出入过他们的身心,他们也构成了她的血肉。萨冈、杜拉斯、昆德拉、罗布-格里耶定义了她,她也定义了他们、定义了法国现代经典:一个被剥夺了所有抒情意义的梦境,但依然让我们心醉神迷。”作家孙甘露评价,“袁筱一老师通过这九位法国作家为我们揭示了精神生活所具有的特殊复杂的感性,以及文学作为一种技艺如何令我们在繁杂的生活中平静下来。”
现从书中摘选有关作家萨冈的部分,以飨读者。
无法和解的青春
文/袁筱一
如果说在每一讲之前,我都需要用三言两语对所要讨论的作家进行定义,在萨冈身上,无疑我会有点迟疑。我可能要使用一个我最不愿使用的、断断不想套用在我喜欢的作家身上的词:才女。这个词在今天只会让人感到伤心,它意味着,这个世界上,的确有人在凭借自己瞬间闪耀的才华写作,赢得过成功,成为一代人的偶像,却又会遭到这代人的无情抛弃。它意味着,她会很早成功,而且在成功之后,再也无法超越自己的成功,除非用生命相抵。它还意味着,她的私生活永远都在和她的作品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她的容貌,她的情感,包括她注定悲伤的结局——如果说人生的确是有结局的话。
为什么才女的结局注定悲伤?很简单,这是一个和青春挂钩的词。一个韶华已逝的才女唯一的走向是枯萎。聪明的女人在这之前会尽量摆脱这个身份:她会选择平实的男人,平实的婚姻,平实的职业,把梦想,把苍凉而漂亮的手势降到最低的程度。
萨冈就是这么一个才女。她具备才女的一切必要条件:少年成名,彼时青春美貌,与若干大人物有一定纠葛,感情生活丰富,身上充满传奇色彩,喜爱酒精、赌场、跑车和勃拉姆斯,沾染过毒瘾,甚至还进过监狱,最后是晚景凄凉。这位曾经在成名头十年赚得五亿法郎的女人临了死在朋友家的房子里:因为她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房产了。
如果她不是小说家,一切也许只是生活态度的问题,是属于个人的。但对于萨冈来说,事情要复杂许多。从1954年,她跨进朱利亚出版社的大门开始,事情就已经变得复杂了;从她变成萨冈开始,事情就已经变得复杂了。
关于个人生活,法国另一位著名作家西奥朗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似乎没有什么必要,然而回忆纷纷跳了出来,是回忆告诉我们,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已经站在了自己的生活之外,这些遥远的“事件”和我们不再有什么关系,有一天,我们会知道,这就是生活本身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回忆不是向我们揭示了这些,它们还能有什么用呢?
我相信,我们总是靠回忆生活。普鲁斯特洋洋洒洒地写了那么多字,只是为了告诉我们:在记忆这条绵延的长河之上,我们永远没有办法站在现时这一点上。然而有人告诉我,如果我们回望过去,过去里只有痛苦和背叛,我们是没有希望的。记忆里只有日落时分的人,不会对明天即将升起的太阳有任何憧憬。
这不是我们这节课的题外之语,因为,当我们谈论萨冈的时候,无法不从记忆里搜寻我们的青春,哪怕你仍然还在青春里,你也会转过身,望着就发生在昨天的“遥远的事件”,是在这个时候,你感觉有一点“忧愁”吧。你会发现,在近似透明的青春之中,竟然已经孕育了死亡、黑暗,当然,还有已经成形的“孤独”——孤独是一个人的命运。无从逃避。从最传统的角度上来说,爱情、友情、婚姻都拯救不了我们孤独的命运。
萨冈是记忆里的青春的代表,她的《你好,忧愁》一举成名之时,她只有十八岁,还是个高中生,比早就慨叹“出名要趁早”的张爱玲还要早。
半个多世纪以前,绝对是只有在法国才会有的场景:这个瘦弱的女孩子踏进朱利亚出版社的大门,神情略带羞涩,在手稿外面的黄色信袋的右上角写着:弗朗索瓦丝·古瓦雷,马莱布大街167号,1935年6月21日出生。
我们在讲萨特的时候,曾经谈起过这个日子,也谈起过萨冈。不错,这个早年就在花神咖啡馆和马尔罗的女儿一起如痴如醉地阅读《恶心》的小女子日后如愿成为最后一位“存在主义”作家——这位颇为沉溺于星象的女作家一定相信与萨特同月同日生总是昭示着一点什么。萨特去世时,萨冈说,在这个没有萨特的世界里,她无法再独活三十年。果然如此,萨特去世之后,她只活了二十五年,而且在这二十五年里,每况愈下,直至因为所谓的骗税案被判入狱。或许,这也是萨特不再存在的一种有力证明吧,他真的走了,再心有不甘。
我们还是回到半个多世纪以前的那一天,在朱利亚出版社,在填好信息卡片之后,她问:“我什么时候能够有你们的回复呢?”
回复很快,成功也很快,有些猝不及防,这或许是才女的另一个标志:成功和青春一样,稍纵即逝。朱利亚出版社的审稿人以极快的速度读完这篇只能出自十八岁少女之手、却又因为是出自十八岁少女之手才让人感觉有些兴奋的小说,做如下评语:
在这篇小说中,生活如泉水一般流淌着,尽管小说的心理描写有些过于大胆,然而却是行之有效的,因为雷蒙、塞西尔、安娜、爱尔莎和希里尔这五个人物具有特别的典型意义,看完之后令人再难忘却。
当然,在一个传统的,曾经拒绝过杜拉斯和克里斯蒂娜·拉什弗尔的审稿人看来,小说还是充斥着语法上、文体上的不规范。但是和一心想与伽利玛比肩的朱利亚来说,这里所可能蕴含的商机是最大的诱惑。而弗朗索瓦丝·古瓦雷也就这样坠入了才女的圈套,成为弗朗索瓦丝·萨冈,并且,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也迎来了自己早就撰写好,不乏悲剧色彩的墓志铭:
这里埋葬着,不再为此感到痛苦的,弗朗索瓦丝·萨冈。
《你好,忧愁》获得当年度的批评大奖。最关键的问题不在文体,而在于小说所可能牵连到的道德。简单地说,这是一个十七岁少女的自述。十七岁少女塞西尔和自己的爸爸过着一种放荡不羁的中产阶级生活,某一年夏天,他们在海边度假,和爸爸原本的一位年轻女友在一起。塞西尔也碰到了颇为吸引她的希里尔。但是,已故母亲的一位朋友,安娜的到来威胁到了这份原本“无忧无虑”的生活。因为安娜是秩序、优雅、成熟的象征。最可怕的是,她很可能要和父亲结婚!塞西尔开始了激烈而恶毒的反抗,她设计了一个圈套,让爸爸原本的年轻女友凭借自己的青春美貌再把爸爸夺回来。在她的精心导演下,她达到了目的,然而,表面上坚强而善于安排的安娜失去了自己最为重要的爱情之后,恍惚之中出了车祸,死于非命。安娜之死让塞西尔和爸爸过了一个月“鳏夫和孤女”的生活,随即,他们又任凭自己在原先的生活轨道中滑了下去。
一个没有分量的故事,配上没有分量的,“泉水一般流淌”的清新文体,但是,在半个世纪前的法国,它搅起了轩然大波。为这里面蛮不讲理的黑暗的青春,为最后冲向了死亡的秩序、优雅和理智。
我们在下一讲中会仔细来阅读这个故事。在这一讲里,我们暂且搁一搁。
自此之后,这个在成名之时尚未有资格签名领取自己支票的少女就已经带给人无数的想象了。这些想象无一例外地超出了她的文学天赋。
没有人记得她是从普鲁斯特那里,从萨特那里接受的最初、并且也是影响了她一生的文学教育。没有人会注意到那种记忆中带一点蓝色的忧愁色彩来自何方。在后来的《我最美好的记忆》中,萨冈这样慨叹道:我发现(写作)没有界限,没有根本,我发现真理无处不在,人类的真理可以得到理解,到处绽放,我发现这才是唯一值得欲求、同时又是无法得到的……我发现写作的天赋是命运的礼物,它只属于很少的一点人,所有那些试图将写作当成事业和消遣的傻瓜所做的只是可能的渎圣行为。
然而,悲哀之处或许真的在于没有人会在意她将写作当成多么严肃的事情来对待。她在法国文学史上留下的,始终是那个十八岁的、略带忧愁、略显轻薄和疯狂的影子。人们把她和塞西尔混作一谈。她用了一生的时间去成长,仍然是那个无法和自己和解的青春的代表。
“我想和自己和解”,这是《你好,忧愁》当中唯一让我心动乃至心疼的句子。所有的青春都必然包含一定的赌气成分在里面。无来由的抗争,和成人的世界,和秩序的世界,和这个约定俗成、长大后需要付出很大代价才能够抗争——并且得不到胜利的结果——的世界。然而,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也许萨冈的一生都没有和自己和解。
在日后的写作生涯和人生中,萨冈真的是任性的,她延续了那个任性的形象。她在后来的日子里,写遍了少女有可能坠入的情感陷阱;而在她后来的人生之中,她也经历了几乎是所有的可能性。
我不太愿意去想,萨冈就是《你好,忧愁》里的塞西尔。因为我相信,少女作家并非一定要经历过什么才能够写出什么。当然,或许会和她当时某种强烈的情绪有关,但这是另外一回事,不足以成为被指责的证据。
二十岁的萨冈又写了《某种微笑》。这一次,即将参加毕业会考的中学生和萨冈一样,成长为一名大学生。这位女大学生觉得生活很无聊,尽管也有爱情什么的。男朋友是很英俊的年轻人,但是,像很多女孩子在年轻时候所感觉到的那样,总觉得和自己的同龄异性有一定的距离,他们不能够给自己的心灵带来满足。于是,她爱上了男朋友的舅舅,就是因为这位舅舅的眼睛里带一种“灰色的忧郁”。男朋友的舅舅和《你好,忧愁》里的爸爸雷蒙一样,富足,安定,家有贤妻,只是不知哪里来的一点忧郁,使他更加平添三分的魅力,小说里这样描写舅舅吕克:“他有一对灰色的眼睛,神色疲倦,几乎显得忧郁,透出一种独特的美。”他也是个花花公子,游走于女人之间。因此大学生多米尼克和吕克毫无新意地坠入爱情之中。这个故事当然和人世间绝大部分的爱情一样收尾,那就是不爱了。男人发现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女人同样发现男人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于是,有一天,多米尼克无意间照了照镜子,情不自禁地微笑。虽然,在她的身上,“某种东西已经泯灭”。
萨冈最大的好处——也许是最大的坏处——在于她从不追问,泯灭的究竟是什么。女作家的问题,尽管她是最后一位存在主义的女作家,然而她连默尔索那句“大概是不爱”都说不出来。只能模模糊糊地说某种东西泯灭了,并且是泯灭在“某种微笑”里。这也许是她最终无法不遭到指责的原因吧: 没有人相信她也同样会有严肃作家的野心。她也是在存在中挣扎着想要表现什么。
可是,人们到头来还是要说她“主题狭隘”,“只会描写中产阶级无聊而腐朽的生活”。因为她的小说里,既没有古典小说的严肃性,也没有现代经典小说的毁灭性。她是轻的,俏皮的,戏谑的,而且是女性的。
而她的挣扎,在《你喜欢勃拉姆斯吗……》里却非常明显。这里有古典主义的失败——尽管萨冈本人非常喜欢勃拉姆斯。但是,她安排了这位古典主义最后一位大师的失败。这里面的西蒙和宝珥完全是勃拉姆斯和克拉拉·舒曼的翻版,一段纯粹的精神之恋。年轻英俊的西蒙可以做到“像圣女守护圣火一样守护着宝珥的睡眠”。可是问题在于,在这个社会里,若问出这个问题:你喜欢勃拉姆斯吗?答案多半是不。相当的一部分人不会理解勃拉姆斯那种超乎寻常的严苛、古板和禁欲主义有何意义。的确如此,宝珥不能够理解,她宁可重新投入十足的浪子罗杰的怀抱。这已经是一个不再有古典精神存在的社会。
不会有人理解勃拉姆斯的痛苦:他在这个社会里所表现出的隐忍,他唯恐刺激感官所避之不及的美。甚至有人因此指责他恰恰是违背了古典的精神。但是,十九世纪也已经不再是莫扎特的社会,他除了隐忍地维护心中那一点点可怜可笑的梦想,还能做什么呢?否则,他将失去他永恒的爱情。
当然,在生活上,萨冈不会再成为勃拉姆斯第二。恰恰相反,她从不禁欲。
《你好,忧愁》在一夜间洛阳纸贵之后,萨冈似乎拥有一切:青春、金钱、美貌和疯狂。这个在严苛的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的孩子成为自由的代名词,她拥有一切,但是她知道自己会失去一切:说到底,这是忧愁的来源吧——并不见得是无病呻吟。因为,她从此再也无法和自己的青春和解:别人可以,她不可以。青春是她的一切。从而也预言了她将失去一切。
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她有那么深的同情:也许叨在同行、叨在同性。也许因为她在得了奖之后说的那句:“我突然成了一个作家,我只有继续下去,别无选择。我很不幸。我想成为普鲁斯特或者司汤达,但是我没有这个能力。”
没有这个能力:女性作家多么无奈的推诿啊。但是也真的如此,女性作家——除了极少数——很少会去争取自己的意义和地位。她们不要承担能力,所以喜欢说: 我没有这个能力。
她以为有能力把握自己的人生:实际上也没有。写小说的人应当最明白这一点。反正她是挥霍上了,置任何利益、羁绊于度外。在她二十二岁的时候,她开着用稿费买来的一辆二手的阿斯顿·马丁跑车冲进沟里:从此,她的身上更带有一份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传奇。因为生命悬于一线,她染上了毒瘾,需要大量的吗啡镇痛。
在人的生命中,可以成瘾的东西很多:酒精、香烟、毒品、爱情、写作……凡是可以挑起人欲望的,能够给人以暂时的安慰的,都可以上瘾。萨冈染上毒瘾——虽然日后她为此遭到不少指责——多少有些迫不得已,在车祸之后她还是进了戒毒所。
没有人再喜欢勃拉姆斯了,这个世界让人有些无所适从。那么我们又还能怎么样呢,只能沉沦。像塞西尔那样,像雷蒙那样,辗转于灯红酒绿的世界里,浮泛地掠过生活的表面,不去深想。现代人在反对主流道德的时候曾经那么英雄主义,那么义无反顾。革命完了,竟然又是那么迷惘。
大家当然更不会放过萨冈的爱情生活。这个自由的代言人注定不会缺少爱情,因为她拥有一切让男人着迷的本钱: 自由、聪明、才气,甚至美貌,还有青春——永远的青春——仅仅一本《你好,忧愁》就将她彻底锁定在青春的平面上。如果说杜拉斯是十八岁就老了的话,也许萨冈到八十岁也还不老。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们也就很能够理解她为什么不适合婚姻。她的第一任丈夫是成功男士的经典代表,四十多岁,举止高雅,富有,体面,出入上流社会。故事也足够感动人,她因为车祸昏迷之时,这个男人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如果你醒来,我就娶你。这个和小说中的雷蒙、吕克和罗杰颇为相似的大出版商恪守了自己的诺言,但是,这桩婚姻只维持了十八个月。其实萨冈在结婚前已经开始犹豫。她和自己的哥哥在意大利的城市间飘荡,到处打电话说自己不要结婚,不会出现在婚礼的现场。结婚的场面也颇为戏剧,尽管有成群结队的新闻记者,但是两个人竟然忘记邀请双方家人,忘记互换戒指。
我们总是在生活中心存幻想,觉得爱情可以帮助我们逃避孤独。然而,婚姻会令我们更加清醒地意识到一个无奈的事实:哪怕是爱情,也无法让我们逃脱终身孤独的命运。因为这是命,套用萨特所说的话,人是被判孤独。
她和第一任丈夫离婚不久就再次结婚,这一次,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孩子。第二个丈夫年轻、英俊,和第一任丈夫完全不同,萨冈的传奇就在于她从来不复写自己的故事。一年以后,她再度离婚,虽然仍然继续维持着和第二任丈夫的同居关系——这也一直是为关注她的人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关于爱情,她曾经和朋友说:当两个人开始互相厌烦,因为厌烦而发抖,那就跑掉算了。我有的时候会突然结束某些事情,就是为了不让它们朝更坏的方向去,就是为了逃脱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吃饭的场面,我觉得真是可怕极了。不再有向对方倾诉一天以来发生的事情的欲望……是的,就是这样,爱情就是想告诉对方一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你所有的生活里的桩桩件件只在于逗对方开心,让他笑,这才是爱情。
这是萨冈关于爱情的定义,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关于不爱的定义。婚姻里一蔬一饭的实质就在于维持和重复。如果人们不撒谎,这日子是没有办法过下去的。传奇的才女可以,别人不可以。因此传奇的才女在死的时候,法国的文化部长说,“在她生命结束之际如此孤独的境况,令人侧目”。
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和自己的青春和解,这就是成长。但是萨冈没有。她不是女权主义者,但是她却提高了女人的地位: 不做主流道德的牺牲品,不做社会制度的牺牲品,不做家庭的牺牲品,面临变化时,敢于用青春的勇气和残酷面对。
是的,残酷。能够致安娜于死地的青春是残酷的。但是这份残酷并不只针对他人,它更多指向自己。这也是青春令人心生怜意,可以得到原谅和宽恕的地方吧。
《文字传奇:十一堂法国现代经典文学课》
袁筱一 著
群岛图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还有她和大人物的纠缠,和萨特,和密特朗。萨冈的生活里从来不乏耀眼的大人物,除了文人的圈子,还有政治人物。马尔罗的女儿和她自小形同姐妹。密特朗曾经带着她两次出访——尽管她在和杜拉斯的唯一一次对话中,把票投给了戴高乐,而不是密特朗。而且,萨冈晚年的骗税案也因牵涉到密特朗而更加显得扑朔迷离,波涛汹涌。
当然,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她和与她同月同日生的萨特的关系。在萨特晚年失明之时,萨冈给他写了一封情书,后来公开发表。自此之后两个人每隔十天吃一次饭,用萨特的话来说,像两个偶尔在火车站相遇的陌生人那样说说话,并不涉及彼此的生活。
其实一切都无所谓,因为一生传奇的才女的命运自然需要这样的点缀。哪怕她是自由的代言人,她始终不曾摆脱的,是自成名之日起对自己命运的指认: 拉康的所谓镜像吧。真是悲凉。
我想,我讲到这里,你们可能也会和我一样,不自觉地想起中国文学史上的典型才女: 一个和萨冈一样不伟大,然而却很难绕过的才女;一个和所谓的文人圈或者大人物也多少有些纠葛的才女;一个也有过两度婚姻,可是到最后只有“萎谢”的才女;一个生平和作品一样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才女;一个同样用冰冷的语调和色彩去写爱情游戏和婚姻琐碎的才女;一个终身想摆脱什么,甚至去做了《红楼梦魇》,可是最终也没有能够摆脱什么的才女;一个晚年的孤独境况也同样“令人侧目”的才女;一个终生也没有能够和自己的青春和解的才女。
这是命,还是时代?没有人知道。只是,当女人在青春年少的时候,都不再为爱情说谎,都不再相信——不是不愿,而是不敢——勃拉姆斯对自己近乎严苛地不放纵,都觉得向爱着的对方讨一个天长地久的说法是近乎荒唐的事情,这是怎样的悲凉啊。在这悲凉之中,的确需要有一个人来轻轻地告诉你一声: 不要再和自己赌气了。在这样的悲凉当中,我们所要做的只是远离才女华丽而苍凉的命运,带着深刻的同情。
作者:袁筱一
编辑: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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