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版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对情种贾宝玉的评说,《红楼梦》书里书外,已经很多。
一方面,冷子兴贬其为“色鬼”,贾政斥其为“无知的业障”,王夫人埋怨其为“混世魔王”,乃至叙述者借两首《西江月》词,概括其为“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诸如此类,指责种种;另一方面,且不说林黛玉与贾宝玉一见如故,并借黛玉之口,道出了其母贾敏的称赞,所谓“在姊妹情中极好的”,而警幻仙子视其为闺阁中之“良友”,尤三姐说“他在女孩子们面前不管怎样都过的去”,乃至脂评引“情榜”中的“情不情”,表明其情感发生之广博,举凡无情之物都能以重情态度对待之,或者如鲁迅说他“爱博而心劳”,这是大家都熟悉的。
其实,不论是贬斥还是赞许,见仁见智或者“不仁不智”的评价,都是基于自身立场的现实依据,都是有一定合理性的。这里,我想就平儿评价其“色色想的周到”,做一点讨论。
平儿作为凤姐身边的大丫鬟、贾琏的侍妾,本来和贾宝玉并无多少接触机会。只是贾琏在凤姐过生日时与鲍二媳妇偷情,凤姐发现后大吵大闹,导致平儿无辜挨打。哭闹中的平儿形象自然狼狈不堪,贾宝玉就把平儿带入怡红院安抚,从而有机会把他对女孩子的温柔体贴表现给平儿。
他先是替贾琏凤姐夫妇俩赔礼道歉,让平儿忍俊不禁,笑道:这事与你什么相干?又忙不迭让袭人拿出自己不常穿的衣服来换下她弄乱的衣服,还叫小丫鬟来为其熨烫,伺候其洗脸。末了,更是特意提醒她:“姐姐还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倒象是和凤姐姐赌气了似的。况且又是他的好日子,而且老太太又打发了人安慰你。”让一向处事周到的平儿也觉得有理,更印证了其对宝玉“色色想的周到”的评价。
所谓“色色”,是指不局限用情对象本身来思考,设身处地想象周边人际关系的具体状况:受了委屈的平儿素面去见其主人凤姐,凤姐会有怎样的感受?这天是凤姐庆生日,作为奴才的平儿不打扮打扮,周边人会怎么想?而最尊贵的老太太都出面来安慰,平儿外表上还没有表示,怎么可以?这一切对他人感受的思考,最终都会折返到平儿这边,成了平儿能否进入一个融洽情境中去,能否让自己心安的问题。由此,才使得平儿对日常很少见面的贾宝玉顿生好感。因为这一幕的重点是表现宝玉劝说且亲自为平儿理妆,而换衣裙的描写则一笔带过,所以后来香菱与人打闹弄脏裙子时,宝玉再次安排袭人出场,把她的新石榴裙和香菱的对换,使得“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成了不同于帮助平儿理妆的别开生面的一幕,在表现贾宝玉对女性体贴温柔方面,又添上浓重一笔。
贾宝玉既然能对那些和自己并无多大情爱纠葛的女孩子都做到了体贴入微,那么,与那些关系亲热者相处时,其“色色想的周到”,更是有淋漓尽致的发挥。
刘姥姥游大观园,老祖宗把她和一大帮人带进妙玉的栊翠庵。妙玉私下请黛玉和宝钗去耳房喝茶,宝玉也跟进,妙玉和宝玉情投意合,大家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妙玉用珍奇茶具招待黛玉宝钗,给宝玉的茶具,仍是自己平日喝茶用的绿玉斗。心思缜密的宝玉,可能想分散黛玉宝钗俩对自己茶具的注意力,以掩盖男女共用茶具的非礼性,或者也是想趁机替妙玉在黛玉宝钗面前卖个乖,就故意感慨说:“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珍奇,我就是个俗器了。”想不到妙玉根本没有理解他这番良苦用心,反而生气地责问他:“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一看没起效果,只能再换一种说法,道是“俗说‘随乡入俗’,到了你这里,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这才让妙玉高兴起来。妙玉大概也来不及细想,他们一帮喝茶人的名字都与金玉相关,怎么自洽?像这样,宝玉既要顾着黛玉宝钗的想法,又要贴着妙玉的心思,身处这些女孩子之间,确实是在考量他的智慧。
《红楼梦》中为庆祝贾宝玉生日的群芳开夜宴,可能是小说表现人物无拘无束的狂欢最具高潮的意味,而芳官大概是宝玉除晴雯外最喜欢的丫鬟。开夜宴时,宝玉和芳官等都喝得酩酊大醉,结果不知避讳,一起睡在床上,第二天醒来,袭人嘲笑芳官睡错了地方,接下来书中写道:
芳官听了,瞧了一瞧,方知是和宝玉同榻,忙羞的笑着下地说:“我怎么吃的不知道了。”宝玉笑道:“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给你脸上抹些黑墨。”
在这里,芳官说她吃的不知道,当然是指她睡了不该睡的地方,这里不但是男女有别的问题,也是不符合一个丫鬟身份的。但贾宝玉接上的回答却非常巧妙。前一句说他不知道,当然是实情,因为他自己也醉得厉害。关键是他的假定,说是要给芳官“脸上抹些黑墨”,虽然纯粹是一句玩笑话,但恰恰是不能当真的玩笑话,掩盖了他们之间的一个无礼行为,这样,就把芳官流露的含羞心理化解在似乎毫无心机的游戏中。正因为有宝玉这样的假设,芳官本来是不该有的一种无礼的举动,现在好像也当作是可以接受的了,因为,这是带有合法化的小孩子的游戏。同时,袭人的隐隐不满,也一并得到化解。作为宝玉生日而举办的狂欢活动,却在宝玉最终巧妙化解芳官的难堪、袭人的不满中,显示出他的一种成熟,或者说,他本来就成熟,但年龄相仿的人一起过生日的狂欢,却反过来提醒了我们读者,其实他们也有小孩子顽劣的一面,这就越发显得贾宝玉的智慧难能可贵。
当然,我们讨论贾宝玉对女孩子用情的“色色想的周到”,赞许其智慧过人,却不能不意识到,这种智慧,是受传统礼仪制约的。所谓的主奴有序、男女有别,已经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深入到骨髓,使得小说张扬人的自然情感,同时要调动起贾宝玉的智慧,把这种种情感在一个传统礼仪的框架中安顿下来,或者能让情感曲折迂回地进入这一框架的缝隙中,这是贾宝玉的聪明处,也是他的无奈处。而揭示情感表达与礼仪的裂缝,揭示人为弥合裂缝的努力与无奈,有可能达成对传统小说和现代生活意义链接的深刻理解。
作者:詹丹(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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