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园林绝非单纯的表面形式美,形式背后有着极其丰富的内容,它是形式与内容的高度统一,内容不一样,形式随之变化。以苏州、扬州为例,历史上扬州因大运河漕运和盐运中转地位,富商云集,清代乾隆年间造园数量一度超过苏州,李斗的《扬州画舫录》称“杭州以湖山胜,苏州以市肆胜,扬州以园亭胜”。这时扬州园林主人以盐商居多,建筑宏丽,讲究排场,在商言商,商人喜夸张传达的特征浓重。
苏州园林不同于扬州的短促急剧发展,而是经过一段漫长历程。春秋时,吴王夫差为西施建造的馆娃宫及夏驾湖、长洲苑等是历史上最早的皇家园林记载。私家园林记载从晋室南迁以后开始见于苏州一带,随着宋代苏州经济迅速发展,加上山清水秀,苏州像一块巨大磁铁吸引了无数文人前来,造园之风开始盛行,明清时期达到高峰,造园成为一时风尚,历时300年。据同治《苏州府志》记载,明代苏州第宅园林271处,清代苏州有第宅园林130处。这段漫长的园林文化积淀时间,是苏州园林甲江南的关键,其中不知有多少风流才子为苏州园林注入了文化因子,这是扬州及其他江南城市无可比拟的。苏州园林混合着士人气、文人气、绅商气和书卷气,不事夸张,内敛含蓄,布置疏朗精巧,与扬州园林的商人气布置有较明显的不同。
江南园林艺术到明、清时期臻于完善,达到前所未有的水平。园林创作思想上沿袭唐宋,从审美观到园林意境的创造都是以“小中见大”“须弥芥子”“壶中天地”等为创造手法。模山范水的自然观、写意、诗情画意成为造园的指导思想,代表有“拙政园”“留园”等。
一部《红楼梦》用文字说尽人生,江南园林则以物象折射园主人的全部精神世界
中国园林大致分成皇家园林、寺庙园林和自然风景园林几类,皇家园林由其身份角色决定它的政治色彩,与江南园林大相径庭。寺庙园林出世之人所为,当属彼岸世界,与江南园林的此岸世界较少共同语言。自然风景园林天地造化所然,独立于斯。而江南园林,远离皇城,园主亲自然天地,思考人生,进退荣辱,此岸彼岸的思考都化作各种形态,借山石、水池、楼阁、植物、符号等自觉不自觉地表达他们的精神世界。
江南园林与皇家无关,私属于个人,这些主人共同点是有造园林的钱,大多是退休官僚和士人,而且中途遭罢黜者不在少数,如沧浪亭主人苏舜钦,曾任县令、大理评事、集贤殿校理,监进奏院等职,北宋庆历年间,因获罪罢官,旅居苏州,营建沧浪亭。拙政园主人王献臣,明弘治进士,历任卸史、巡抚等职,因官场失意,还乡造园隐居。退思园是清代同里任兰生营造的宅第,任凤(阳)、颖(川)、六(安)、泗(州)兵备道,后因营私肥己被解职返乡。艺圃主人文震孟官拜礼部左侍郎,因反对魏忠贤独揽大权,被削职为民,隐居于内。这些人中间,王献臣受到的侮辱最重,史书记载他曾受东厂两次诬陷,一次还被拘禁入狱,受杖三十。他们被官场排斥的羞耻、东山再起的盼望、生命意义的迷失是江南园林主人的主要心结。
许多园主把园林首先作为疗伤之所,他们带着强烈的情绪由入世无奈转为出世,受伤的心灵亟需修养抚慰。他们如何解怀呢?一是借物自嘲、艾怨、励志、祈愿来平衡情绪,采用象征手法,园林中四季开放的荷花、梅花、菊花、紫藤花、兰花、水仙花、桂花、紫薇花、白玉兰等,还有松、竹、银杏、女贞、枇杷、桃等植物都是用作解怀的对象。植物之外的假山、水池、瀑布、泉、鱼、家具、纹样、符号甚至粉墙上的投影;还有建筑的形态、小品石桌石凳、书条石、漏窗、洞门、门窗、铺地、室内布置等无一不是对象,他们要在举手投足的全部过程中都得到慰藉并燃起希望之火。
有的园主笃信宗教,重蹈当年王维之辙,效辋川别业之法,如留园主人徐泰时虽官为明代太仆寺卿,但他和儿子都醉心佛教,园中布置“伫云庵”“亦不二亭”“静中观”“闻木樨香轩”等研习佛理的景点,其子徐溶更是将西园舍作佛寺,他们像王维一样,以居士的身份在园林中寻找精神归宿。私家园林与人生仕途起伏纠结在一起,园主自觉不自觉地信奉宗教,便决定了园林的精神属性,他们各自建造的园林成为红尘生活中的精神寓所,梦中楼阁。
寄情园林,寓意布置可从多个方面解析,里面有一条循着人生走向终点的脉络
【自慰】有比德、附比、标榜、宣泄等方式,园林形象地记录了这种表达。
比德,以事物附比人的德行,借物励志,起到自我激励的作用。园林中常用梅花象征文人不畏坎坷、荷花象征洁身自好、流水象征智慧、山象征仁爱等,以此表白心曲。如拙政园待霜亭,额名取唐韦应物诗“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句意。亭周围多种吴县洞庭山橘树,这种橘树果实小而皮薄,霜降后开始变红,以“待霜”名亭,附比橘特征,寓意凌寒坚贞,不怕摧折的文人骨气。拙政园留听阁,名取唐朝诗人李商隐诗:“秋阴不散霞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句意,池中残荷象征园主的坚贞精神。荷叶是藕的水面可见部分,藕才是生命本体,残败荷叶只是表面现象,只要本体不死,来年必然新枝嫩叶焕然一新,以此激励对未来的向往。所以,私家园林中的一草一木非比寻常,皆赋予了人文意义。
附比,还有一种自励通过附比圣贤高人,自我标榜来完成。留园五峰仙馆,庭院内堆一数峰耸立的假山,象征庐山五老峰;庭院以石板铺地,象征山的余脉;馆后有清泉,加强山的意象。五峰仙馆借李白《望五老峰》诗意布置,园主自比李白。
此类附比标榜俯拾皆是,如耦园的“织簾老屋”附比南齐隐士沈驎士,少时织簾,后辞官隐居;留园“濠濮亭”附比庄子在濠水濮水隐居;留园“东山丝竹”附比东晋谢安隐居会稽山。园主通过这类附比使自己精神得到升华。
标榜,标榜性布置也不少,留园“恰杭”题名取杜甫“野航恰受两三人”诗句意,标榜清高。拙政园“与谁同坐轩”借苏东坡词句:“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轩内仅布置两只石凳象征清风和明月,借此标榜自己孤高傲世无人可与之为伍,借此自持尊严,独守空寂。
宣泄,通过比德、附比、标榜稳住了失落心理的阵脚,为远离官场闲居市井找到了一个体面的理由——隐居,借此把自己打扮成一名光荣的失败者。然而,像王献臣这样受过奇耻大辱的人来说,比德、附比、标榜还难消胸中怨气,需要另外一些宣泄情绪的途径,于是采用自我解嘲、借物讽时方法,借题名、花木尽情宣泄。拙政园名“拙政”自嘲不善为官之道,只好躬耕田亩,行孝友兄弟。他在园中遍植荷花,借荷花出污泥而不染把当时的官场比喻为污秽不堪的泥潭,将当时的官僚痛骂一遍,同时把自己比喻为远离污秽,亭亭玉立一尘不染的莲花。他还在水池边建造主厅堂名“远香堂”,借周敦颐《爱莲说》文中“香远益清”意,标榜自己不向权贵妥协的精神,实在是非如此不足以宣泄胸中恶气。
艺圃园主是文徵明曾孙文震孟,明天启元年(1621年)考中状元,时已50岁。后官至礼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为天启、祟祯两帝讲课,态度严正,为人刚直。由于抵触魏忠贤及其遗党,终于被排挤削职,回乡后第二年便抑郁而亡。此园原名“醉颖堂”,易手文震孟后,改名“药圃”。“药”有双关语意,第一层意思指香草,另一层意思暗含“医病”的意思,宣泄自己对当时的朝廷政治不健康的强烈不满。
【情调】园林主要是由文人出身的退休官僚经营,他们脱不了官僚习气,虽打着隐居旗号,却少不了迎来送往的应酬,所以要有与身份匹配的排场。拙政园的远香堂、留园的林泉耆宿之馆、耦园的载酒堂等布置精致,家具规格高做工考究,体现园主的官僚身份。因为是读书人出身,园林布置和设计讲究文人情调,题名、碑碣、装修、布置无不体现文化内涵和文人趣味。气派豪华和文人雅趣两者结合,构成了亦官亦文的士人情调。
【回家】人生的终极限制是年龄,不管是仕途得意者还是人生落魄者,最终面对死亡问题时,都会寻找最后一站作为告别生命的落脚点,然后在生命的最后站点中留下自己对人生的终极思考和对生命意义的拷问,园林布置忠实记录了园主们对“回家”的思考。
也许,生命周期律是个令人不愉快的话题,不过有许多文人还是禁不住破题哀叹。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苏东坡:“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说得最揪心的是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把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说得通明透彻,而且是如飘零落花般的无可奈何,这是何等的无言伤痛。《红楼梦》八十回也好百二十回也好,千言万语的香艳富贵到头来都中了一个谶语——空,合了《金刚经》一句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繁华园林的背后同样也脱不了这个悲情本质,园林流转了千百年,几经毁建,屡易其主,王献臣之辈而今安在哉!其实,当年他们在园中莳华弄草闲步吟唱时,或会友宴请欢声笑语间都已深知这个“空”字,只是大家无奈讳言罢了,无言之痛乃真痛,看花开时知花落,人之悲剧也。当然,游园林要看出这点,还须年龄、阅历再加上自己用心慢慢去悟,悟了,就看出了园林中的悲情符号。李白在《望庐山五老峰》一诗末尾写道:“吾将此地巢云松”,道出了他晚年疲惫的心声,以此作苏州园林的注解最是合适。留园五峰仙馆内对联“历宦海四朝身,且住为佳,休辜负清风明月;借他乡一廛地,因寄所托,任安排奇石名花”则作出了绝妙的呼应。
【解脱】园主如何通过布置寄托或反映自己对生命未来的愿望和思考是园林布置中最为晦涩和费解的部分。
留园东部有一处颇富禅意发人深省,那就是静中观,静中观是东部建筑群的核心,庭院不过40平方米,四周墙廊回复,交错互叠,虽有走廊可循、洞门空窗相望,但近在咫尺的可望之景,不可一步抵达。由于廊、洞门、空窗对视觉的引导,使人觉得四面空透,景外有景,延伸无尽,丝毫无逼仄局促的感觉,为此向来被视作古典园林建筑的佳笔。且不管建筑上的艺术性,倒是静中观的建筑现象可以激发禅的思考。刘禹锡诗“众音徒起灭,心在静中观”,面对繁复的建筑变体,若能心怀平静,无欲、无念,那么繁复错乱之象、咫尺美景则何扰于我,怎动我心?这是接引你进入“止息杂虑”的境界,唯有如此,才能从红尘欲念的纠缠困厄中解脱出来。
像这类宗教思考的布置还有很多。有些研究者认为只有日本园林才有宗教思考,这是很大的误会。
阅遍辞书,莫若“无奈”二字最悲情,这些园主何尝不是性情机敏、天资聪慧之人,园林布置折射出那种愁肠百结、游走两岸却去意徊徨,正是“无奈”自觉不自觉的表现,园主最终认识到,园中之物,终不过是梦中楼阁而已。所以,《红楼梦》以文字说尽人生,江南园林以物象说尽人生,二者异曲同工,由此观之,江南园林,岂非红楼梦中之楼阁?
作者:居阅时(作者为华东理工大学艺术设计与传媒学院教授)
编辑:张祯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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