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底，关羽突然从荆州出兵北上，出击曹军占领的要地樊城，这是一件轰动当时的大事。

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关羽先胜后败，走麦城、丢荆州，魏蜀吴三方势力此消彼涨，实现了新的平衡。

但这件影响历史进程的事件也扑朔迷离，有些问题至今仍然没有搞得太清楚，充满争议。

关羽为什么会突然北伐？

根据诸葛亮为刘备制定的“隆中对策”，刘备迟早会北伐，只是得有3个前提条件：一是占领襄阳，二是占领汉中，三是曹魏集团内部发生变化。

关羽北伐时这3个条件并不完全具备，所以还应该等待，但镇守荆州的关羽似乎有点儿心急，率先动手，直接开始北伐。关羽的这次北伐先胜后败，败得还很惨，让刘备失去了荆州，从结果看关羽的这次北伐是仓促的、鲁莽的。

关羽也是一名有经验的军事将领，为什么会犯这样的错误呢？这还得从关羽北伐前发生事说起。

就在这一年，也就是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219年），发生了第二次汉中之战，刘备大败曹操，曹操从汉中退出，刘备在汉中称王。在汉中，举行了隆重的汉中王就职仪式，关羽没有参加，他一直负责坐镇荆州。

这个荆州，不是整个荆州，荆州刺史部北边的南阳不属于蜀汉，甚至荆州传统重镇襄阳、樊城也不在关羽手中，关羽镇守的荆州，核心地区是南郡，主要城市一个是江陵，也就是现在的湖北荆州市，一个是公安，也就是现在的湖北省公安县。

刘备是7月在汉中称的王，之后对蜀汉文武官员的职位进行了一些调整，任命了“四方将军”，其中关羽为前将军，成为武将之首，但关羽仍有意见，不是对自己的“授衔”有意见，而是对黄忠与自己平起平坐有想法。

近来，黄忠、魏延等人进步神速，因为这几年他们立的功劳很多。立功这种事必须有机会，在益州和汉中天天都有机会，而在荆州就没有，没有机会，怎么去立功？关羽的心里不太痛快，危机感倒谈不上，但多少有些焦虑，总想找机会建功立业。

很快到了8月，这是长江流域最容易发生汛情的季节，而这一年江汉一带就发生严重汛情，下起了特大暴雨，汉水暴涨。

曹军在荆州前线的主要据点襄阳和樊城都在汉水边上，一个在汉水南岸，一个在汉水北岸，汉水发了大水，水势很猛，“平地数丈”，城池及军营都被淹了。

这正是进攻曹魏的好机会，也是建立功业的机会，关羽于是决定发起北伐。

关羽北伐事先有没有请示过？

北伐是一次重大军事行动，对于这次行动是如何决策的，史书没有明确记载，所以历来有不同猜测。

一种说法是，关羽是请示了刘备并经刘备同意的，理由是这么大的事关羽无权决策，成都、汉中虽远，但沟通肯定是畅通的。

另一种说法是，关羽在北伐前并没有请示刘备，是关羽自做主张。关羽为什么要自做主张呢？从客观条件上说，刘备汉中得手，与上庸三郡连成一片，使得曹魏的襄阳、樊城变得孤立，曹操新败于汉中，曹军士气低落，攻取襄阳、樊城的条件成熟了。

两种说法，哪一种更合理呢？

应该说第二种说法更合理，也就是关羽北伐没有经过请示，不是关羽不想请示，而是做不到，突然天降大雨，造成了战机，但战机稍纵即逝，来不及请示汇报。

不过，仔细梳理史料后还会有一些新的发现。根据史书的记载，曹操当时兵败汉中，退到了长安，在那里曾向驻守在襄阳的曹仁下达了一道奇怪的命令。

曹操让曹仁率兵讨伐关羽，同时派于禁率部增援曹仁，负责增援的还有徐晃所部，这几位都是曹操手下最能打的将领，他们率领的是曹军的精锐。

根据这个记载，这场仗其实并不是关羽发起的，而是曹军主动进攻。有人认为这个记载有问题，因为曹操刚在汉中打了大败仗，士气正低落，为什么突然在荆州主动出击呢？

其实这个记载没有问题，曹操主动出击，有两种可能：

一个是减轻关中方向的压力，汉中已失，曹操担心引起连锁反应，所以在荆州故意发起挑战，以提醒刘备，你别不管不顾，占领汉中就行了，不要趁机图谋我的关中；

另一个是减轻合肥方向的压力，曹操还没退到长安时，就在这一年7月，孙权又来了一回趁火打劫，在合肥方向动手，这就是后来在逍遥津打过的那一仗，曹操在合肥的兵力只有7000人，合肥方面压力更大，曹操在荆州制造事端，也想把孙权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关羽北伐的决策过程过程是这样的：曹操汉中之战失利后，立即命令曹仁在荆州方向发起一轮攻势，目的是缓解关中、合肥两个战场的压力，作为刘备董督荆州军事的关羽，既因为“四方将军”任命一事闹情绪，又看到汉水流域突隆大雨造成难得的进攻机遇，几个因素叠加在一起，所以关羽当即立断，在来不及请示的情况下率兵北上了。

孙权是刘备的盟友，为什么突然在背后下手袭杀关羽？

关羽突然北伐，荆州形势骤变，既考验着曹操，也考验着孙权。

对孙权来说，关羽的北伐让他既面临挑战，也面临机遇。

挑战是，关羽势头很猛，照这样发展下去，曹操在荆州的势力将被关羽全部驱逐，关羽腾出手来就会对付孙吴，当年湘水分界时关羽吃过哑巴亏，以关羽的性格，肯定会回头算帐。

机遇是，关羽北伐其实是在以小博大，是“野蛮打法”，不按牌理出牌，表面上看关羽势如破竹，但基础不牢，最大的问题是战线拉得太长，关羽已经露出了破绽，如果这个时候在关羽的后方搞点儿事，关羽就会首尾难顾。

孙权分析了利弊，发现如果不干损失很大，而干了成功的可能很大。魏蜀在那边打，为什么孙权会有损失呢？因为那边打得虽然激烈，但对孙权来说结果是一样的：如果关羽得手，曹魏被迫后退，关羽在荆州的势力更大；如果关羽失败，曹魏将趁胜重占荆州，荆州与孙吴无缘。

如果后一种情况出现，那孙权更无法接受，因为家门口走了一只狼，又来了一只虎，曹操如果将荆州占领了，对孙权而言形势将更糟糕。

合肥之战后，孙权逐渐调整与曹操的关系，他虽然自称是车骑将军，但那不是朝廷任命的，他的正式名义上仍是汉室的讨虏将军，孙权发现曹操势力的确很强大，能不主动与他硬碰硬最好，在曹操面前，孙权的姿态越来越低。

那么，如何避免可能出现的被动局面呢？孙权决定提前动手去填补关羽失败后荆州出现的权力真空，从战场形势看，孙权也一定能看出关羽虽然势头很猛，但综合实力远不如曹魏，魏军一旦安定下来，又过了汛期，关羽败退是迟时的事。

经过形势推演，孙权肯定意识到关羽欲败而未败之时正是自己千载难逢的进兵机会，太早不行，太晚也不行，所以孙权果断出手了。

刘封、孟达离关羽不远，为什么不及时救援？

孙权突然在背后动手，关羽完全没料到，于是从前线败退下来，面临着曹操、孙权两面夹击。

关羽危难之时，有一支人马离他挺近，可以过来支援一下，这就是在上庸、西陵、房陵三郡的刘封、孟达所部。

这3个郡是刘备攻取汉中后新设的，处在陕南与鄂西北之间，陕西的商洛、安康以及湖北的十偃等地都在其中，大致处在襄阳的西北方向，距离襄阳只有几百里，如果刘封、孟达及时出兵，虽然未必能挽回败局，但救出关羽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事实上，关羽也关注过这支人马，他“连呼封、达，令发兵自助”，但令人不解的是，二人根本没听，他们还给关羽陈述了理由，说上庸三郡刚刚归附，还不够稳定，所以不能接受命令。

一般认为，这是二人的借口，他们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不愿意出手相救，还有人从“阴谋论”的角度去看，认为刘封是刘备的养子，而刘备有暗中除掉关羽的想法，所以刘封才不肯去救。

其实刘封、孟达的话未必是拖辞，上庸等三郡的确刚刚建立，这是实情，这3个郡被称为“山郡”，秦岭、巴山横亘其间，长期控制该地区是一些地方大族，他们虽然臣服刘备，但难免没有二心，让他们出兵去跟曹操打，他们未必肯干。

而且，关羽前面打得都很顺手，大概没想过要刘封、孟达增援，后来情况突变，关羽这才要刘封来，这样以来时间就有些来不及了，上庸距襄阳虽然只有几百里，但都是山路和水路，大军事行动又有一个准备过程，部队集结、粮草准备、行动路线规划都需要时间，刘封和孟达即使愿意出兵，等他们准备好，又在重山峻岭间急行军很多天，赶到樊城时恐怕也找不着关羽了。

所以不能怪刘封和孟达，要怪只能怪关羽自己。

如果关羽事先考虑到兵力不足的问题，在行动前就做好协调和沟通，与上庸三郡来个南北夹击，那将是另一个局面。关羽太自信，原想一个人包打天下，结果遇到了问题，这时候再去催友军，谁能保证呼之即来、来之能战呢？

但不管怎么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关羽既然下达了命令，刘封和孟达就应该无条件执行，刘封和孟达算不算抗命呢？

仔细看一下，还真不算，因为刘封和孟达其实并不归关羽指挥，他们不是关羽的部下，而是友军，关羽要让他们参战，只能由刘备下命令。

上庸等三郡是从汉中郡等地分出来的，传统上属于汉中郡，汉中郡归益州刺史部管辖。刘备取汉中后对行政管辖问题进行了调整，设立了一个汉中都督区，与州刺史部平级，上庸等三郡这时归汉中都督管辖。

刘备让关羽“董督荆州军事”，负责荆州的军事，上庸等三郡不在关羽的辖区里，关羽不能以“董督荆州军事”的身份直接给刘封下命令。

关羽是前将军，能不能以这个身份指挥刘封和孟达呢？也不能。前将军不同于大将军、车骑将军，理论上只是某方面军的总指挥或某大军区司令，是不能以这个身份调动所有人马的。

关羽要调动刘封和孟达，只能按照正常的程序向成都方面提出请求，由刘备下达命令。

刘备、诸葛亮为什么要杀刘封？

刘封、孟达按兵不动，后面紧接着又发生了很多事，除关羽父子被杀外，孟达投降了曹魏，刘封逃回到成都，刘备辛辛苦苦打下的上庸三郡，继荆州之后也丢了。

刘备很生气，尤其怨恨刘封与孟达没有处理好关系，激起了孟达反叛。据史书记载，刘封因为年轻气盛，又是刘备的养子，礼贤下士方面还没养成好习惯，平时不把孟达放在眼里，结果酿成了孟达反叛。

如何处置刘封呢？刘备就此征求了诸葛亮的意见，一向做事谨慎的诸葛亮却向刘备提出了一个激进的建议：把刘封杀掉！

诸葛亮之所以这么想，主要考虑的是刘禅刚被立为王太子，刘备登基称帝的准备工作已经展开，刘禅就是将来的皇太子，刘备驾崩之后刘禅将继任，而刘封性格刚烈勇猛，这样的人容易冲动，什么事都会干出来，诸葛亮考虑到刘封“易世之后终难制御，劝先主因此除之”。

刘备接受了诸葛亮的建议，将刘封赐死。

刘备、诸葛亮有没有借孙权之手除掉关羽？

关羽被杀、孟达投降，荆州和上庸三郡先后丢失，对刚刚称汉中王的刘备无疑造成了沉重打击。

但是，史书对成都方面如何看待这场战役、如何支援和策应关羽的都缺乏记载，因此留下了很多让人想像的空间，有人认为刘备坐视关羽被消灭是故意的，因为关羽势力膨胀，时常露出骄傲之色，不太服管，所以刘备、诸葛亮借孙权之手除掉了关羽。

近代国学大师章太炎就持这样的观点，他在《正葛》一文中认为“葛氏假手于吴人，以陨关羽之命”，是诸葛亮假借孙权之手，让关羽丧命，章太炎认为关羽是公认的所谓虎臣，刘备死后其他人无法控制，但关羽功劳多而没有什么罪状，直接除掉不足以让人心服，所以不惜“以荆州之全土假手于吴，以陨关羽之命”。

这个观点未免过于大胆，虽然只是猜测，却影响深远，被后来许多人所相信和采用。

产生这种观点的灵感可能来自于诸葛亮对处置刘封的建议，但这里面有几个问题：一是关羽是不是刘封，刘备、诸葛亮事先产生过杀关羽的念头吗？二是诸葛亮有没有这么大的能力，想让关羽死就可以做到？三是在刘备、诸葛亮的心目中，是关羽重要还是荆州重要？

关羽当然不是刘封，诸葛亮建议刘备赐死刘封，是觉得刘备也会认同这种看法，所以才会提出那样的建议。而关羽不同，之前关羽几次对人事安排有看法，诸葛亮都小心谨慎地予以回应和化解，因为诸葛亮深知关羽在刘备心中的分量。

可以劝杀刘封，却很难想像诸葛亮的脑子里事先产生过除掉关羽的疯狂念头。

退一步说，诸葛亮即使希望关羽死，其实也做不到。按照借刀杀人的说法，整个过程似乎都是诸葛亮策划的，这明显不符合史实，诸葛亮既不能私自调动关羽发起那么大的一场战役，更无法指使孙权在关键时刻做出配合，关羽之败有必然也有偶然，但都不是诸葛亮可以操纵的。

而且，在诸葛亮的心目中荆州有着重要的地位，诸葛亮早已明确指出，荆州是未来光复汉室大业的两个支点之一，要取得统一中原的胜利，必须在联合孙权的情况下，从汉中和荆州两个方向同时发起进攻，只有这样才能打败曹魏。

失去荆州，诸葛亮的“隆中对策”就失败了一半，诸葛亮即使担心关羽的存在对未来不利，也不可能拿整个荆州做交易。

还有重要一点，诸葛亮由荆州随刘备入蜀，一同追随的还有大量荆州人士，这些人世代居住在荆州各地，亲属、祖业都在此，荆州丢失，对他们来说意味着承担巨大的牺牲和痛苦，对此诸葛亮怎能不感同身受？

如果这一切出自诸葛亮的设计，为一个关羽放弃了整个荆州，那诸葛亮在众人心目中将是一个什么形象？

所以根本不存在借刀杀人，诸葛亮没有，刘备也没有。关羽死于孙权之手，是自己战败造成的，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相加的结果。

刘备、诸葛亮为什么不救援关羽？

既然不存在借刀杀人，那么从战役开始到结束的这几个月时间里，成都方面为什么没有什么动作，以至于坐视关羽被消灭呢？

分析起来，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一是益州和荆州间道路阻隔，联系不便，关羽北上后，战场又移向长江以北几百里的襄阳、樊城一带，信息要交换，一来一去最快也得十天半月；

二是关羽发动此役，事先并没有跟刘备、诸葛亮认真商量研究，没有形成战役的整体方案和规划，关羽仓促起事，初期刘备又在由汉中回成都的路上，所以反应不够及时；

三是战役虽然于当年8月发动，但转折点出在10月以后，开始阶段关羽一路高歌猛进，气势压倒对手，不存在紧急救援的问题；

四是战役成败的关键是孙权的背后一击，当时孙权是盟友，曹操是敌人，孙权的一举一动只有荆州的关羽最清楚，远在益州的刘备和诸葛亮很难把握和预料到。

大概也是考虑到以上这些因素，章太炎后来对之前的观点也做了一定反思，随着人生阅历的增加，他更觉得诸葛亮假人之手杀关羽的说法不应该。

章太炎于是重新修订了《正葛》一文，最初他想把《正葛》的标题改为《评葛》，后来觉得不妥，又将题目改为《议葛》，但最终采用《思葛》作为文章标题，主题是思念诸葛亮。

从题目的反复推敲中可以看出，章太炎对诸葛亮的评价煞费苦心，说明他彻否定了之前的那个显得有些惊竦的观点。

然而，章太炎提出的借刀杀人说太容易引人瞩目了，以至于人们记住了他之前的说法，对于他后面的修正反而没人关注了。

作者：南门太守 《三国英雄记》华文出版社 

编辑：卫中

责任编辑：王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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