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武德九年(626)六月四日,天策上将、尚书令、秦王(相当于三军总司令兼国务院总理)李世民发动玄武门兵变,掌握了统治大权。他的父皇唐高祖李渊,无意再眷恋帝位,于是在八月九日让位给他。
唐太宗即位后,政局犹未完全稳定,寻即发生东突厥颉利可汗统兵二十万,突袭大唐,长驱直下,压逼京城长安之举。太宗被逼做作城下之盟——历史上著名的“渭水之耻”——希望通过贿赂手段,使敌军不战自退,以换取从容时间,全力安内,以后再徐图雪耻。
敌军退后,当时最大的问题就是要迅速安定国家,发展经济,以重建自隋末以来大乱的社会,否则动乱兵变仍会循环出现、频仍不已的。
隋朝的两个皇帝——文帝和炀帝——就才干学问来说,不但不是庸劣之主,而且还算得上是历史上第一流的皇帝。唐太宗的文采风流未必比得上炀帝,他后来完成的贞观之治也比不上文帝开皇之治的富盛,然而隋朝却亡于国富兵强。对太宗君臣来说,这真是近代史上极值得重视的大问题,而且也极值得大家讨论,作为启示和鉴戒。
(一)
怎样才能做好一个统治者呢?这是太宗君臣长期思考的重要问题。贞观初年的某一天,太宗和侍臣们聊天。
“作为一个君主的要道,必须先要让百姓能够生存。”
太宗先下了一个结论,跟着做补充说明:
“如果为了自我享受而伤害百姓,就如同割股充饥一样,肚子饱是饱了,但身体也就完了。若要安定天下,就必须先端正其身,没有身子正而影子弯、领导人精于治理而干部们胡作非为的事。朕常常想,伤害自己的不是外面的东西,全是由于自己内心的欲望,所以造成了大祸,像耽嗜滋味、玩悦声色,欲望既然多了,伤害也就大了,不但妨碍政事,且又骚扰生民;而且,有时发出一些不合道理的言论,导致万众为之解体。怨既然出现了,叛乱也就会跟着发生。朕常常想到这个道理,所以不敢放纵享乐。”
“是呀,”谏议大夫魏征在旁附和,“古代圣哲的君主,都能够就近先从本身做起,所以能够推己及远地体察其他万物。从前楚王礼聘隐者詹何,向他请教治国之道。詹何答以修身的方法。楚王仍未领悟,再次追问如何治国。詹何只回答说:‘臣没有听说过有身治而国乱的事呀!’如此说来,陛下刚才所说明的道理,实质上和古人的道理相同啊!”
(二)
好的统治者被称为明君——贤明之君,相反的就被称为暗君——昏暗之君。太宗当然想做一个明君。但是,明君需要多方听取臣下的意见,而暗君事实上也常常听取别人的意见,这两种君主的差异究竟何在?
太宗想不出它的所以然,于是在贞观二年(628)的正月,不耻下问于魏征:“何谓明君,何谓暗君?”
去年年底,魏征被人进了谗言,太宗几乎误会他行为不检点,所以魏征听后,马上回答说:
“人君之所以明是由于兼听,人君之所以暗是由于偏信。《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
▲魏征
《诗经》这句话的意思,是指为人君者应该广泛地听取意见,即使意见来自砍柴的人也不要放过。魏征引用这句诗,目的在确切地界定兼听的意义,表明兼听与只专门听取一些人的意见不同,后者只能称为偏信。
为了让三十一岁的青年皇帝更了解二者的差异,魏征进一步举例说明:
“从前尧、舜治天下,辟四门,明四目,达四听,扩充自己的视野,所以消息灵通,无不洞照,共工、伯鲧之徒不能加以蔽塞,言行不一致的事也不能蒙惑他们。秦二世则不是这样,他只听取赵高的意见,每天藏身于禁宫之中,把自己孤立起来,与臣民隔绝;由于偏信赵高,所以及至天下溃叛也不知道。梁武帝偏信朱异,而侯景举兵造反,攻入宫阙,武帝竟然一点儿也不知道。隋炀帝也是,他偏信虞世基,及至天下大乱,盗贼在各地攻城劫邑也不得而知。因此,人君兼听而察纳下言,那些权贵大臣就不得蔽塞下情,而下情也就必得向上沟通啊。”
“甚是,甚是!”太宗听得频频点头,顿然领悟。
(三)
贞观中期以后,天下已臻太平,物阜民丰,万国来朝,蒸蒸然已进入贞观之治的时代。
贞观十年(636)的某一天,年届四十、半生励精图治的太宗皇帝,在与侍臣们聚会的时候,突然提出了一个千古争辩不休、迄今仍为人们辩论的问题。
“卿等谈谈看,”太宗提议说,“帝王的事业,开创和守成哪一种比较艰难?”
“世界混乱昏暗,群雄竞起角逐,力量大的攻破力量小的,小的就投降;战胜了,对方就消灭。就此而言,开创确实艰难!”尚书左仆射(相当于国务院副总理,但当时长期无人当总理,故唐初左仆射相当于代理总理,是首相之职)房玄龄似乎有所感慨地回答。
“不然,不然!”魏征反对说,“帝王的兴起,必定承受了世界衰乱的机会,打倒那些昏狡之徒,百姓一定乐于拥护,四海归命,天授人与,哪里算得上难!但是既得天下之后,志趣骄逸,百姓想安静休息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残困苦而奢侈的事情没有停息,国家的衰敝,常常因此而发生。这样看来,守成实在难呀!”
太宗听了两人的辩论,就做了一个结论:“玄龄从前追随我平定天下,备尝艰苦,出万死而遇一生,所以看见开创事业之难。魏征与我安定天下,忧虑产生于骄逸之端,如此则必定踏上危亡之地,所以看见守成之难啊!现在,开创之难既然已经过去了,至于守成之难,应该和公等(指宰相侍臣们)慎重努力才是。”
玄龄等听后,礼拜着说:“陛下能够说出这样子的话,真是四海之福啊!”
(四)
中期以后,太宗目睹太平之盛、国威之远,心志不免慢慢松懈下来,而且言行也不免有所骄奢,不像以前一般察纳雅言、从善如流了。有时臣下向他进谏,他竟然常常和谏者面对面地激辩不休。太宗口才好、学识丰、地位尊,谏者被他面折,常陷于既窘又惧的困境中。
他和房玄龄、魏征讨论过“创业与守成孰难”这一命题以后,有一天,又想到创业既然已经完成,守成尚须慎重努力,但是,现在国家已经进入太平有年,而且蒸蒸日上,守成到底有多难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太宗又问侍臣:
“守天下究竟是难呢?还是容易?”
“甚难。”魏征马上回答。
“任用贤能而又能接受谏诤就可以了,为什么说甚难?”太宗紧追着问。
“臣观自古以来的帝王,在忧危的时候则任贤受谏,及至安乐,就必定产生懈怠之心,因此提议论谏的臣子,只有战战兢兢,困惧不已。这样子日复一日,慢慢衰懈,以至于危亡。”魏征申述说,“圣人之所以居安思危,正是为此啊!安乐之中而能保持忧患意识,岂不是很难吗?”
作者:雷家骥(《贞观政要:天可汗的时代》九州出版社)
编辑: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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