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朱伟作为文学编辑就职于《人民文学》。他常骑着自行车从一个作家家里,到另一个作家的家里。期间朱伟结识了莫言、余华、苏童、刘索拉、阿城、格非等一大批作家,并推出他们最有代表性的一些作品。从《三联生活周刊》主编位置上退休后,朱伟花了三年多系统重读点评了王蒙、韩少功、陈村、史铁生、王安忆、马原等10位标志性作家的经典,新书《重读八十年代》诞生了。
文学解读见细节,嬉笑交往露真情。经出版方授权,现整理选编朱伟写陈村的书摘如下,与读者分享。——编者的话
陈村只写了三部长篇,只有最后一部《鲜花和》篇幅略长。我说,你比安忆懒多了。他说,yes,她专心。三部长篇中,《鲜花和》1997年写完,《住读生》与《从前》都写成于1983 年。1983-1985 是他写得最多的两年,像是积压的才华拥挤着要喷涌。《从前》只用两个多月就写完了,当然,篇幅也不长。陈村的小说,纠结也在你不易察觉处,因此好读。他不愿写长,写累,除非被我逼着。那时他的腰还好,急于要四处去跑,他喜欢山水。在我看,他的身体,其实被让自己折腾坏的。
这两个长篇都写得笨,写得实在,还不会用很少的素材繁衍,不会掩藏自己的隐私,写的都似他自己,好像急急忙忙就要将自己的履历先交代一遍。因此,仔细分辨,其中就有窥探他的乐趣。比如,他喜欢《约翰·克利斯朵夫》,是以克利斯朵夫为路标,为价值观;比如,明白了他答话略迟疑,是因他“习惯了想一想,希望找到更恰当的字眼。”其中很有意思的,如“你坐下来什么都行,站起来没一样是我对手”,这是《走读生》中,“吃巧克力长大”的吉小莉说的。
先写的是《住读生》。写那些各自性格凸显的同学,都带着暖暖的态度。陈村对人是善意的,很少挑剔,想到都是他人的好处。除非是令他憎恶,憎恶到要挑他奋起决斗的人物,他才会倾泻所有的恶毒。这是他好战的另一面。青壮时,他是好打架,会打架的。
他无疑是多情的。他的小说里,写得最好总是男女关系。他写男女关系,没有轰轰烈烈,要死要活,总是矜持的,暧昧的,欲言又止却又欲罢不能的。在那条医院长凳上,木木和吉小莉共披一件大衣,木木小心翼翼裹住吉小莉的身子,握着她的手。陈村写道:“要是他有权选择的话,他宁愿孤零零的一个人,根本不欠任何人的情。”他怕欠债,我也怕欠债。但男人总免不了要欠的,能意识到情总是要欠的男人,应该都会在自省中折磨自己的。这折磨,陈村是不会让你在小说里找到的。小说中,“木木”称吉小莉为“小鬼”。陈村有日记的习惯,我注意到,桂林办班时,他就有“小鬼来信了”的记载。这个“小鬼”大约不会是小说中的吉小莉,他大约都称他真爱的女人为“小鬼”的,他有多少小鬼呢?
陈村读书多,兴趣面广,走到哪里都买书。记得那时候,陈建功对我说,买书比读书多,就为买所累。我和陈村都属此类。八十年代上半期,陈村常常推荐我买书的。往来书信,谈得最多就是谁的书值得读。茨威格的《象棋》,辛格与海明威的小说,记得都是他先推荐的。他还喜欢抄书,曾不厌其烦手抄了《金瓶梅》“此处删去”的共一万多字,发给过我,似乎是复印版,那时还不用电脑。
陈村后来生的是女儿,取名就叫“天天”。那时他爱用“天天”概括人生。除了写《一天》,还有一个短篇就叫《天天》,写一个庸常青工可怜的精神追求——在枯燥的车间里上班,骑自行车左冲右突下班回家,唯一寄托就是到文艺会堂等电影票,看一场香港电影以填补空白。最终票没等到,也没关系,还有明天呢。
《少男少女一共七个》是有点《麦田里的守望者》味道的。那时《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影响面很宽,用“真他妈”也算时髦,称女孩“姑娘”,大约也是学霍尔顿的。小说中“三菱”挖苦的本事,是陈村自己的,他爱冷嘲热讽,这后来在随笔中、在网上与敌手的纠缠中,成了他的绝活。那时他自信满满,试过各种表达方法。我还喜欢1985 年在《上海文学》发表的《初殿》,写景漂亮,用词精到,“照得人轻捷的云”,“道人一笑,笑得有阴有阳”,“月光如水,照得人湿淋淋如落汤的鸡,恹恹的”,这文字不是信手拈来,却一点不觉刻意。这组三个短篇写静寺与俗心,颇有幽昧中的吊诡。三篇中,第二篇第三篇落笔重了,我最喜欢第一篇。其中写云与光,雨与男女,蛙声、娃与萤火,有虚有实,细微处耐人回味,似有又似无,感觉就是“数枚萤火虫,一唱一和,点出山的深浅”,山便是古寺了。这种意象小说,陈村是应答阿城、何立伟的,写好真不易。
《鲜花和》是陈村的第三部长篇。1983 年写完《从前》与《住读生》,直到1995 年我准备接手做《三联生活周刊》的时候,他才开始写《鲜花和》。这十二年,他经历离婚,脱了束缚,回到自由放荡,尚未奉子成婚。1986 年后,他越来越多地贩卖机智,给各类报刊写一泄即成的专栏短文。我视《鲜花和》是这十二年五味杂陈的“反刍”——在“出城”又“进城”的过程中,思考婚姻、男女、父女本质之关系。他用十年时间学鲁迅,磨砺出刻薄的嬉笑怒骂随笔手段,来写这部长篇的一个个章节,从中能看到驾驭文字的能力已经如何之了得。
陈村的长篇小说,篇幅都不长。《从前》与《住读生》都只有十多万字。《鲜花和》勉强写到20 万,后面的气力就明显不如前面。篇幅不长,不给读者以压力,是好处。但换一个角度,将本应厚的东西都消解成轻,又不好了。陈村的小说中,到处是智与会,知有所合,时时能引人相会一笑,却就难看到拙。人生其实是处处因拙而尴尬的,在陈村的小说里,这尴尬都被巧舌如簧包装起来,反唇相讥用得多了,就让人觉得轻薄了。
这部长篇的每一章都由一篇篇短文连接而成,六章总共有七十多篇,应该说,大部分都是精妙随笔,处处梦笔生花。陈村说,这部小说的腔调,很多女人不喜欢。我倒是觉得,女人都应该耐心读读这部小说,也许会对男女关系,各自在家庭中的角色,会有一点反思。
如“洗澡”一节,“杨色”内心对“级级”不屑说,“洗是一种掩饰自己动物性气味的行为,我就是动物,怎么能掩饰成不是动物呢?”从“本是动物”出发,“杨色”就会感叹,现在的女人迷恋于包装,“使我们丧失了动物的忘形能力”。陈村选择了一种调侃男女可怜的办法,用这种表述来掩藏真相。作家都要用虚构来掩藏真相,蛊惑读者好奇的。读者的能力,就要从他的虚构中学会辨别真相。
《鲜花和》里的悲凉感,说到底还是生命因彼此冷落而彼此饥渴,以各自方式取暖的可怜。陈村在后记中说,以它“纪念我们的日常生活”。他大约想提醒每一生命都要意识到,自己与他人,归根结底都是可怜见的生命体吧。小说结尾,不愿意用“自己来敷衍自己的”的“杨色”,只能在电脑的“脱衣扑克”中,“以无害的方式”寄托自己的欲望了。这样以“无害”构成的日常生活,自然就把本来生活给埋葬了。
这个陈村真行。小说中他有诗一样的语言——我们是穿着衣服爱上的我们就要穿着衣服把欲望埋葬。我爱你啊我的姑娘,我在你的面前唱着歌儿穿起我宿命的衣裳……
写完《鲜花和》,陈村决心“重新做人”。这一年,朱威廉要办“榕树下”网站,凭嗅觉找到了陈村。朱威廉找到陈村,不仅因为他在文坛有人缘,有人脉,足可召唤、团聚起一批最前沿的知名作家,更因为他在报刊上能随意嬉笑怒骂,鼓舌如簧的文字 能力。陈村能写适应网络的年轻的文字,在同辈作家中,心态也最年轻。
我记得,陈村在网上初现呼风唤雨的能力,应该是最早在网上呼吁作家的版权保护。现在回头看,朱威廉当年物色陈村是非常有眼光的——陈村热衷新事物,他自己说,如果身体好,他大概不会坐在家里写小说,会开个吉普车到处去跑。这种好奇心是放下自己的专业创作,能安于在网上流连忘返、消磨厮混的前提。十年间写了几百上千篇随笔,提笔便来,又锻炼出他才思活泼如少年,足以与网上各路好事之徒花言巧语、打情骂俏、匕首投枪。而如王朔所言,一线作家没人好意思驳陈村面子的,只要陈村开口,这一辈传统作家就都可调动出来坐台站队,这就是最好的一座桥梁。陈村的鉴别力又有助于培训一个网络文学编辑队伍,通过这些网络编辑去保证园圃的良性运营,孵育出网络文学新人。
▲上海作家陈村,相机不离手
陈村是1999 年进榕树下的,朱威廉给他一个“艺术总监”的名号。那时我正在苦苦支撑《三联生活周刊》的转亏为盈。陈村的贡献是,以他之力推动了轰轰烈烈——榕树下当时成了文学青年的“延安”,安妮宝贝、宁财神、李寻欢等都是编辑。陈村策划了网络文学评奖与声势亮丽的颁奖,将王安忆、阿城、贾平凹、王朔、马原、刘恒、池莉、余华、苏童、翟永明、韩东、余秋雨等都请来当评委。陈村还辛勤主持一个叫“躺着读书”的论坛,在活泼的论辩中拓展人气。
陈村在榕树下做了三年,贝塔斯曼对榕树下的诚意收购终因某个不负责任公司的搅局泡汤,朱威廉的资金链无以维系,只能将网站贱卖。安妮宝贝、宁财神等各奔东西,陈村告别。但网上玩惯了,他也难再回到传统写作。于是,时隔两年又进了“99 书城”,还是任艺术总监,又开了个“小众菜园”。“小众菜园”吸取了榕树下开坛的教训,要审批入园资格,入园了才能说话。陈村明说,他开园的目的,只是“劝诱潜水隐居的名士高人来此种菜、献艺”,也就是说,“种菜”人是他自己挑选的。
菜园里有他的死党如吴亮、程德培、薛海翔;有他的好友如赵丽宏、宗福先、孙甘露、方方、何立伟、余华、叶兆言;宁财神、赵波、黑可可这些榕树下老人自然在其中。注册“菜农”中有毛尖、慕容雪村、和菜头这类网上红人及众多的民间高手,更有一位奇特“菜农”,自称“除了要吃饭其他跟神仙一样”的画家朱新建,留下许多精彩文字与绘画。就网络文学发展而言,“小众菜园”其实是“躺着读书”播种的收获,择人“种菜”与摘“菜”,其实切合了互联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分众规律。这个“菜园”生气勃勃维持了十来年,在陈村履历中的重要性远胜榕树下那三年。
陈村就这样过了二十年。遇到才华横溢的新人,他也不遗余力地推荐,比如黑可可。黑可可、宁财神、刘仪伟等,他都为其集子作序。木心的重要其实也是他最早传播的,他最早向我推荐的《上海赋》。他是国内唯一一位以职业姿态献身网站工作的专业作家,现在主编着一本《网络新观察》电子杂志,是上海网络文学协会会长。
他说,新的一部长篇还在写,这几年写写停停,要写一个百岁老人还要生孩子。他说,写作目的,说到底还是为了证明,“爷叔要写一个出来给你们看看”。争强好胜是他一直有的,这是我们共同之处,那个年代赋予的吧。
《重读八十年代》
朱伟 著
中信出版集团
作者:朱伟(《三联生活周刊》前主编)
编辑制作:许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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