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一句顶一万句》日前在国家大剧院结束首演,上座率高达九成,业内外反响热烈。“消隐江湖”二十多年的传奇导演牟森,遇上茅盾文学奖得主刘震云,碰撞出了激烈的火花。7月7日、8日,话剧《一句顶一万句》将亮相上海大剧院。关于牟森导演的创作想法、心得,在北京首演间隙,记者和他聊了一聊。
《一句顶一万句》的故事“坐标”在河南新乡延津县,也就是作者刘震云的老家。
在那里,有一个喊丧的罗长礼、一个拉车的老马、一个卖豆腐的老杨、一个剃头的老裴,一个杀猪的老曾……还有一个意大利传教士老詹和他那座用十六扇窗户的材料,盖成的三十二扇窗户的教堂。黄土地上,到处都有故事的原型。
写的是凡人,但《一句顶一万句》却是一部大书。
拒绝刘震云的“探班”
小说《一句顶一万句》的前半部分写的是过去:孤独无助的吴摩西失去唯一能够“说的上话”的养女巧玲,为了寻找,走出延津。后半部分写的是现在,巧玲养女的儿子牛建国,因为遭遇背叛而出走,回到了延津。
这一出一走,穿过了河南、陕西、河北、陕西、甘肃,穿过了中原大地,在说的上话和说不上话的人之间,人,最终抵达了命运的终点。
这一出一走,延宕了百年。出走与回归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如同奥德修斯披荆斩棘,用了十年时间回归家园的同时,他的儿子忒勒马科斯也出门寻找着未归的父亲。吴摩西和牛建国的双向历程,也构成一个命运的闭环。
出延津和回延津都是一种英勇的壮举。
《一句顶一万句》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后,曾先后被改编成电视剧、电影。编剧宋方金在改编电视剧时,选择了上半部分(电视剧名为《为了一句话》,李雪健、辛柏青、朱媛媛主演)。刘震云之女刘雨霖将其拍成电影,选取了小说下半部分的片段。但此次话剧版却选择了全本,要在三个小时中,还原几十万字、几代人的绵长叙事。
演出前,刘震云有好几次想去看《一句顶一万句》的舞台合成,都被导演拒绝了。“我不让他来。我希望他直接去看完整的作品,不要有任何先入为主的印象,不要有任何包袱,那种新鲜的东西才是最珍贵的。”
首演当天,刘震云就坐在观众席中,好几回,他忍不住潸然泪下,“动人心魄的作品”。
还原土地的质感
刘震云与牟森相识二十多年,1995年,牟森改编过刘震云的《故乡天下黄花》,但他自认为这个剧没做好,心里对刘震云一直怀着亏欠。
2009年,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分两期在《人民文学》登载,牟森一口气读完了上篇,然后等待着,又一口气读完下篇。他在博客上留下八个字的读后感:地老天荒,山高水长。
刘震云告诉牟森:中原是一种态度。
“历史上,河南人的生存条件是很艰苦的。他们逃难都是逃向山西,为什么?往东就是黄河了,一到汛期大水泛滥,把他们的家园都淹了。自然的苦,战乱的苦,决定了这里的人的血液里流淌着一种视死如归的态度。”牟森说。
《一句顶一万句》的故事发生在河南新乡延津县,也就是刘震云的老家。两次延津之行,让主创感到和“中原”发生了真实的联系。
一次,考察团从砀山到延津再到沁源,走了三千多公里。小说中,巧玲就是被拐卖到沁源,后嫁到了牛家庄。他们找到了故事中的“牛家庄”,砖瓦窑洞还在。走了这一趟,才知道河南到山西这一带的真实地理,都是艰难险阻。
另一次,他们去刘震云旧居拜访,又特意去看了看当地的教堂。刘震云告诉他们,传教士老詹确有其人。
“对这部作品来说,地理是相当重要的讯息。”话剧《一句顶一万句》被打造成了一部扎扎实实、完完全全的方言剧,还原来自土地的质感。上半场以河南方言为主,下半场几乎都是山西话。原著中还出现过东北话、河北话,粤语,只要是小说里有的,如是还原。
“没有什么比一个民族好几百年的转型更大、更复杂的了。中国的社会转型,是最辽阔的史诗。”牟森曾如是评价曹禺的戏剧,他说,用来形容《一句顶一万句》同样贴近,“写的同样是现代中国的转型之痛。”
让观众感动“不容易”
牟森改编《一句顶一万句》有两个特点:一,除了原著和刘震云的创作手记,没有阅读或观看过任何与之相关的书籍、资料、评论和影视作品,“我不认为这是创作出一部好作品的必要条件”。
二是剧本七易其稿,但刘震云式的台词几乎只字未动,保留了幽默、荒诞和悲凉的文学风格。舞台上,那些叙事之外的感染力,来自于歌队的烘托。台上有十六名演员,不在剧情中时,他们便成为歌队的一员。
“刘震云的小说结构像音乐一样对称,像机械表一样咬合的那么紧,”话剧对小说结构的调整不多。最大的调整,是把曹青娥这个角色单独拿了出来,作为叙事层面的参照和暗示。
曹青娥78岁病危,弥留之际,想起自己的前世今生。七十年前,因为和养父吴摩西离开延津,在鸡毛店里被人拐走,七十年后,她通过子孙牛爱国回到了延津,构成一种生命上的圆满。
豫剧表演艺术家赵吟秋铿锵有力的念白,拉开了戏剧的帷幕。
“我叫曹青娥,本不该姓曹,应该姓姜;本也不该姓姜,应该姓吴;本也不该姓吴,应该姓杨。五岁那年,我被人从河南卖到山西。七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我爹叫吴摩西,我娘叫吴香香;我娘吴香香跟人跑了,我爹带着我去找她娘,住在新乡一个鸡毛店里,我被人拐子老尤给拐走了。我还记得自己的小名叫巧玲。”
这么处理,是致敬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威廉·福克纳的著名小说《我弥留之际》。
《我弥留之际》呈现的是一个农村家庭的主母去世,一家人将其遗体运回娘家安葬,经历了水与火的灾难。福克纳自己说,《我弥留之际》一书中的本德仑一家,和“奥德赛回乡”一样,是和自己的命运极力搏斗的。
“你是谁?你从哪儿来?你要到哪儿去?”
把巧玲丢了的吴摩西不想回家,坐上了前往宝鸡的火车,一个陌生男子问他。“出延津记”的高潮便落在这里。
吴摩西顿时愣了好久,一直以来他所要解决的不就是这两个问题吗?他自己也有些茫然,活了21岁,姓名已改过三遍,一开始叫杨百顺,后来叫杨摩西,后来又叫吴摩西,仓皇之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自己叫个啥,有啥难说的?不是杀了人,逃出来的吧?”
“大哥,我没杀过人,你就叫我罗长礼吧。”情急之下,吴摩西喊了出来,罗长礼是他小时候最崇拜的人,一个喊丧的。
但罗长礼喊丧,喊得那么漂亮,就像火车的鸣笛声一样气派,喊得理直气壮。
“我是亚里士多德的信徒,我像康德、黑格尔那样信奉并向往崇高。我希望戏剧是对人的灵魂有治疗和净化作用的,”牟森说,让观众感动不容易,做这个戏的目的就是为了最终抵达感动。
“金庸小说,勾起我的创作冲动”
在牟森心目中,最终的完成度能够匹配上作家巨大的创作企图的,国内只有两部小说,一是金庸的《鹿鼎记》,另一部便是《一句顶一万句》。
大学里读金庸,牟森入迷了。他不仅读完了小说,还拿来倪匡的书评“批批改改”。
大约是在2000年左右,牟森和金庸有过一面之缘。当时,金庸向他提议排一部话剧版的《射雕英雄传》。牟森心中暗暗雀跃,这部小说勾勒的就是北宋到南宋的历史进程,恰恰是他心之所好,“金庸小说,能勾起我的创作冲动。”
“我特别喜欢《射雕英雄传》开篇的故事。丘处机和江南七侠的比武,不是各自面对面的武力相搏,他们各自收了一个徒弟,言传身教十八年……这种英雄气魄和豪情,今天我说起来依然觉得头皮发麻,太给人冲击感了。”
牟森是一个向往英雄的人。在他眼中,上海就是一个英雄城市,始终站在改革的前沿。
2013年,他为上海西岸建筑与当代艺术双年展做了一场开幕演出《上海奥德赛》的艺术展,与上海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如今他手头创作的一部文学作品也与上海有关,并有望进入舞台化。牟森表示,期待来上海,做一部关于上海的“英雄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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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汇报记者童薇菁
编辑:童薇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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